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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歧

    狗剩长到三十几岁,从来都是个地地道道的粗人,平素围在身边的也都是些大老粗,说话直来直去,嗓门大得能把天上飞的鸟雀吓得掉下来。往来打交道的人中最有文化的,也不过是食肆的掌柜,会两笔写写算算,那都是拿着眼角瞧人,跟他多说句话都像施舍,态度倨傲得很呢,哪里被人如此礼遇地说过感激的话?

    于是我没想到,一翻模仿得四不像的文不文白不白的话,居然连蒙带骗唬住了狗剩哥。他稍微顿了一下,又露出招牌似的憨厚笑容:“小兄弟太客气了,什么救命之恩,俺们从死人堆里扒人不是第一次了,任谁看到自家弟兄还喘气都不能放着不管,这话以后就别再提了,以后要是小兄弟不嫌弃,就跟着大哥这帮兄弟一起混吧,别的不敢说,但有大哥在一日,便不能轻易让人欺负了我的兄弟去。大哥就是个粗人,一根肠子通到底,也不跟你玩虚的了,军营里这吃食真是越来越清淡了,别说这一碗,就是那一大锅,俺也能喝得下。”说完他也不墨迹,直接仰脖将那口薄粥喝下,用袖子抹抹嘴,接着道:“还不知道小兄弟叫啥呢。”

    “小弟孟梦,见过大哥。”

    “好,孟兄弟,来,我带你认识认识咱们这帮兄弟去。”说罢拽着我的手拖着就向前走。

    我人小力弱,外加毫无心理准备,几乎是被他直接从地上拎了起来,便窘窘有神地跟着他向前走去。

    狗剩心里,这小兄弟看来还真是个娇生惯养的有钱人家孩子,这小手,怕是比十多年前他成亲时第一次摸到的娘子的手都软嫩,手心里一个茧子都没有,怕是那面白无须的赵小将军也没这么嫩的手吧?可怜见的,这么副样子还来参军,肯定是家里穷得过不下去了。

    也是我这一次运气好,最先碰到的都是大老粗的男人,心不细,不会往歪了想,不然我这女子的身份肯定是瞒不下去的,在男尊女卑的古代,又是战场这种方圆几百里找出只母苍蝇都难、男性荷尔蒙旺盛的地方,一个两个,十个八个我都不怕,但是再多,后果不堪设想。

    这也是我没着急离开的一个原因。

    明明知道长平这个鬼地方在不久的将来会多出四十余万的冤魂,我是一分钟都不想在这多待。但是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形,战场波及范围有多广,万一我现在从军营里跑出去,一不小心钻进秦军的地盘,身上穿着赵军的甲胄,百分之一万的会被当细作直接咔嚓掉。最重要的是,这里是人烟稀少的古代山区,夜晚可是会有各种野兽出没的,听狗剩哥说,就连现在大军安营扎寨的地方,第一天晚上都时不时能听到狼叫,他们饿极了,没少打狼群的主意,鉴于这群畜生行踪飘乎,才得以保全小命,没沦为饿极了的男人们的口中餐。连绵几座大山里,半点人影不见,如果遭遇到狼群,额,貌似打不过也跑不过的吧?

    所以,在有万全之策之前,只要秦军没有包围成功最终决定收网,赵军的军营中还算安全,但是这份安全,恐怕也为时不长了。

    狗剩手下的一群人离的都不远,估计都是刚刚喝完那点薄粥,此时全都懒洋洋地躺在已经温度开始降低的地面上,夹杂着我听不太懂的方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等狗剩牵着我走得近了,有人看到我们来,大家纷纷从地上坐起来。

    他们没着急说话,只用疑惑的眼神望向我。

    “来来来,弟兄们,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新认的小兄弟,孟蒙,以后咱们就是自家兄弟了,我可先警告你们,孟小兄弟可是文化人,收起你们的大老粗做派,别说些荤的吓唬孟兄弟。”

    “大哥,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往回捡废物?咱哥几个都吃了上顿没下顿,可怜着呢,哪还有那闲工夫养闲人。你看看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干得了啥?上了战场还不得跟上次一样吓得尿了裤子?到时候连累了咱们兄弟,大哥你也忍心?”

    首先提出反对意见的,是上次没被我注意过的黑瘦小伙,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可真是一针见血啊,废物?谁是废物,真到有危险的时候,只不定谁救谁呢?

    “小忠,你说什么呢?世道艰难,我们才更应该对自家兄弟更好些才对,大家劲往一处使,还愁不能活着回家去?”

    “大哥,我季忠敬你是条汉子,你为弟兄们做的事,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没有你,今儿这站着的兄弟有一半早就死了,所以我们服你,敬你,听你的安排。可是眼下是什么境况?吃没得吃,就拿今儿晚上这吃食来说,比水也强不了多少,咱堂堂七尺男儿,塞牙缝都不够!而且秦军一跑逃跑,伤亡却在我们这边,再这样下去,我看咱们迟早都要玩完。现在大哥你倒是自己给自己多添个包袱,真到要命的时候,不知道要几条兄弟的命来救这一个废物。”

    狗剩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带领着手下这群人出生入死,威望很高,三年了,从没这么被一个兄弟当众打过脸,多少有点下不来台。偏偏季忠一点退让的意思都没有,就这么直勾勾盯着狗剩,等他的反应。

    骑虎难下,一边是三年来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有着过命的交情,一边是身上带着自己儿子的影子、文弱书生的我,他选哪边,都不可能信义两全。

    而古人,最重的就是信义二字。

    狗剩一张黑脸都涨出红色来了,看看我,瞅瞅他们,半天憋出来一句:“季忠,我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今儿个我也还把话摞着了,我李狗剩自认从来没有对不起众位兄弟的地方,既然众位兄弟认为我再难领着你回踏上回家的路,那么咱们就此别过吧。以后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各位兄弟,告辞了!孟兄弟,咱们走!”

    话音未落,狗剩拽着我转身就走,留下一众傻了眼的兄弟愣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