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玄幻奇幻 » 女流之辈 » 第十三章 人偶

第十三章 人偶

    一老一少走到房间门口,隐隐听到里面有说话声。

    萧媚娘正在对着床上的人,自言自语,诉说她无从吐露的相思。

    红衣小丫头推开门,嗤地一笑,她声线沙哑,语调柔且沙媚,像桑叶上爬动的蚕:“哟,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这没男人要的怨妇。”

    “难为床上这个废物听了这么些天,我倒好奇他耳朵里生了几层茧,是不是比断了骨头还想去死?”

    话却说得十足狠毒。

    萧媚娘一窒,款款起身,露出风情万种的笑容来:“老爷子,您回来了。”

    说罢,她看也不看那身矮腿短的小丫头一眼,语气锋利冷漠:“我道是谁,原来是这永远也长不大的侏儒妖精。

    “难为老爷子还特意把你从灰坑里刨出来,身上的零件可都没生锈吧?”

    红衣小丫头咯咯地笑着,不气不怒,翩翩走到床前,在徐子卿凹凸不平狰狞可怖的脸上摸了一把。

    “啧……听说我哥哥看不上你,为了找点乐子你干脆进了窑子,想不到连这等货色你也饥不择食,做妹子的实在佩服得很。”

    她倒是怡然自得,萧媚娘却不由大怒,冷冷道:“我可没那福气,不敢当你这弑父杀兄小魔头的姐姐,也不知道是谁成天顶着一副天真可爱的模样,吃起人来骨头也不吐一根!”

    小丫头挑衅一笑:“我爹爹是天煞,哥哥是瞳,莫非……你在咒你男人去死?”

    “你——!”

    天煞手中水烟袋在桌上敲了敲,不轻不重,二女立时噤声。

    “量好了么?”

    红衣小丫头低头看着方才摸过徐子卿脸颊的那只手,点点头:“量好啦,把他脸上刮平定了型就行了。”

    “萧萧,你去。”

    萧媚娘领命,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小的锉刀,慢慢将徐子卿脸上硬痂刮平。

    “红线,给他正骨。”

    叫做红线的小妖女将一段洁白如藕的手臂搭在徐子卿肩头,歪着头天真无邪地一笑:“妖怪哥哥,忍着点哦。要是受不了,就叫出来吧。”

    她凑近徐子卿耳边,正在刮着硬痂的萧媚娘厌恶地抽回了手,碰都不想碰到这个小妖女。

    徐子卿听到她用沙甜迷人的声音说:“要叫大声点哦,我最喜欢听——”

    与此同时,他感到一根尖针从肩头破入他体内。

    阴冷,尖锐。

    红线的小手按在他肩头,动也不动,那根没入他体内的尖针,已经化成了一道灵活的线,顺着他断裂的骨骼,井然有序地向前行进。

    徐子卿脑海里影影绰绰,竟跳过一个荒唐念头:天煞他难不成,是为了……

    一阵剧痛打断了他的念头。

    当第一根骨头被硬生生缝合起来的时候,他甚至感受到了骨碴在血肉之间的摩擦。

    那种痛苦自内而外,像一把不规则的尖针在体内反复倾轧。

    红线嘴角微笑,她不愧是天煞的女儿,在施加给旁人痛苦的时候,总是如此享受其中。

    她慢慢移动手掌,做了个深吸一口气的动作,微笑着闭上眼,凭借感觉将另一只小手按在了他右肩上。

    天煞往杯中缓缓注了一杯白水。

    隼这个职业,该有多苦痛磨难,他的前任都是如何浴火而生,他其实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成为隼,是为了活着。能做个在天上飞的,总比当在地上爬的要强点。

    在天煞之前,所有的隼都没有名字,来自于同一个家族,有一套严格的训练系统,直到这个家族不再受到帝王信任,才有了他的就业机会。

    除了这一点侥幸之外,从尘泥之中爬着,到站起来,再到飞起来,他的一切,都是靠着自己挣来的。

    毁其容,断其骨,绝其欲。

    隼没能给他完成传承,他却想把自己活下去的方式传承下去。

    用最惨痛的方式,也不期待被理解。

    ——隼之所以为隼,每到山穷水尽之时,就会找一处绝地,于峭壁悬崖之上,等闲不能靠近。

    它会在那里自己啄脱钢铁一般坚硬的翎毛,掰断锋利如刀的鸟喙,拔去能轻易刺穿猎物血肉的指甲。

    它要在罡风之中忍耐饥饿和剧痛,摈弃除了活下去之外的一切欲望,等待自己的武器重新从血肉之上慢慢生长出来。

    如果能,它就会重新翱翔于九天之上。

    如果不能,它就会死在那里。

    这个青年人,或许会比自己那个记名的徒弟,获得的传承更多,也更沉重。

    天煞有些自嘲地想,断情绝欲这一步是真得做透彻了才行,自己一定是受了那个漂亮娘们儿的影响,大把的银子都拿来开善堂。

    他一个杀手都不杀人改救人了。

    说不定往后还得改吃素。

    情字误我。

    红线终于把手从徐子卿肩头收了回来,显得有些疲惫,但嘴角的微笑还机械地挂着。

    “爹爹,他好了。”

    小女孩挥动手掌,她掌心各有几道细细红线,另一端尚还没入在徐子卿血肉之中。

    随着她的动作,徐子卿竟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僵硬地抬腿,下地。

    刚缝合好的骨骼摩擦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红线笑得越发甜美,像是得到了好玩的玩具,控制着人偶旋转,跳跃,行走,弯腰。

    随着各种幅度的动作,人偶的皮下渗出血来,青紫交错。

    人偶的脸上,刚刮平了硬痂,又涂上了一层薄薄的膏体,膏体凝结后,在灯火下反射着诡异的光。

    像一张恣意而为,胡乱画就的脸谱。

    “今天,要给你贴上一张什么样的脸皮呢?”

    她语气中怀着满心的好奇与雀跃,忽地收回了右手掌心的红线,虚虚向门外一抓。

    店小二真是倒霉透了。

    出于职业道德和小老头儿豪阔的出手,之前几次天字号上房里面动静闹得颇大他也没敢凑上去多听。

    偏偏就今天看到老头儿又带了个甜美可爱的小丫头进去,实在是好奇老头儿都有些什么玩法。

    谁知里面演的不是春宫戏而是傀儡戏。

    傀儡戏里面的红衣女鬼带着天真甜美的笑容,把腿都吓软了的自己,活活拖了进去。

    “变成他,你说好不好?”

    一直在闲饮白水的天煞忽然说话了:“让他来做。”

    怎能有不嗜血的隼?

    店小二看到房间里阴森的无面之人,像一架靠着丝线维系才不散落一地的人偶,不由得瞳孔放大,心头重重一跳,几乎当场吓死。

    他想要大喊,想要逃跑。

    然则一根红线要死不死地勒在他脖颈上,行动叫喊都被死死限制住。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头儿轻描淡写地抛过去一柄匕首,人偶僵硬地抬手接住,拔刀出鞘,行动间,骨骼发出诡异的摩擦声响。

    越发不像个活人。

    “把线收了,我自己来。”人偶发出了人声。

    红衣女童笑容凝结,转头望向天煞。

    天煞点点头。

    红线不服气地嘟囔着什么,左手一抬,掐断了自己操控徐子卿的那根红线。

    “你可得多活动才能站起来哦。”红线好心地提醒。

    人偶失去操控,瘫倒在地上。

    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几乎无法支撑他完成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

    那些断裂的骨头并不是被严丝合缝地连在一起的,红线所说的话像是玩笑,却不是玩笑。

    这样的缝骨之术,是绝对的异端邪派,先破而后立。

    被缝骨的人,需要在极度的痛苦之中,将骨头断裂的地方通过运动磨至平滑,等于硬生生再造一个可活动的骨关节出来。

    丝线只是保证在这个过程里骨头不至于错位生长,并不起连结的作用,日久天长,更是会融化在血肉里,消失无踪。

    其中的痛苦,除了亲历之人,非人所能想象。

    除了天煞这种疯子,谁也不可能去想到、去发现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邪术。

    徐子卿轻轻地喘息着,他右手还保持着紧紧握住匕首的姿态,手指皮肤薄透,一层薄皮之下已经是一片殷红如血。

    店小二脖颈上,红线已经紧勒入肉,血珠渗出,像是挂着一枚鲜艳欲滴的相思豆项圈。

    他喘息方定,试着爬起身。

    又一次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睢京城又有新谈资了。

    皇帝父女不合,从前都还是小打小闹,总不如这次来得痛快。

    这就不得不代表进京觐见的几位王爷夸一下君世绝,

    公主殿下,那是特别会挑时间找皇帝陛下不痛快,赶在陛下寿诞当日,一本正经地上奏,请求彻查睢京内刚露苗头的阿芙蓉来源。

    众臣纷纷侧目。

    不是我说公主殿下,咱们这阿芙蓉是有这么一回事儿,大伙儿不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吗?为啥你不知道吗?

    你晚一天提上议程都行啊!这会儿陛下寿诞是个多么喜庆的氛围呐?

    你哪怕压一压晚一两天再拎出来说,今上就算觉得不痛快不也得夸夸你居安思危,防微杜渐?

    好嘛你今儿个说!

    那除了夸夸你挑时间踩痛脚业务熟练,别的咱也夸不出来了啊!

    支持派的诸位大臣顿觉前路渺茫,开始思考投身敌营等等的后路。

    抬头再看看陛下的脸色,立刻又在后面加了个时限:鱼死网破,今晚就走!

    老皇帝这个寿诞过得委实糟心。

    草包如晟城王还敷衍地拱了拱手,祝他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呢。

    到了亲生闺女,她就这么板着张脸上来,冷冰冰硬邦邦地说:“臣以为大理寺调查张侍郎之死一案有失,如今民间到处流传此案的真正导火索乃是因为阿芙蓉,据臣所知,总归不是空穴来风。

    “臣恳请陛下立即下令,彻查此案,以免三十年前阿芙蓉之风重卷睢京。”

    要不是这会儿在朝堂上,老皇帝都想亲自撸袖子下去揍她。

    偏偏他还不能,要是因为日子特殊,这么个正儿八经的上奏就能随便听过就算的话,以后还如何服众?如何为天下之君?

    于是老皇帝,忍着牙疼当场准奏,安排刑部协同大理寺进行追查,并责令将张侍郎一案中隐瞒不报玩忽职守的官员一一革职查办。

    ——然后反手就给公主殿下安了个滥用职权,扰乱司法的帽子,取消了她上朝听政的特权,并令其禁足翠微宫中一月。

    父女俩当众互相拆台,任谁闭着眼睛也能听出来公主失势的兆头。于是睢京城中,关于储君的议论,不知何时,又新添了一种说法。

    ——老皇帝终于放弃了自己那个不成器的闺女,预备在宗亲之中挑选有德有能之后辈,立为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