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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遗计

    睢明国立国在人族三大国之中最晚,往上追溯满打满算也就二百余年的国史,再往上就是无文字可考的草原发家史。

    因此,比起隔壁神佑之国龙瀛以千年记的国史,不免有些暴发户的味道。

    尤其在文人之中,这种暴发户更要讲文明礼貌的拿捏劲儿就越发明显,譬如面前这位皇后,黄氏。

    睢明后宫里头,品级简单粗暴得很,顶头一位皇后,往下的其他嫔妃一概以姓氏称呼为某妃。

    黄皇后以前还是黄妃的时候,君世绝就不爱听这位的教诲,总觉得她可劲儿地端着。

    君世绝对她最大的兴趣是看到她那层面具被戳穿后的尴尬样儿,于是她恭恭敬敬地迎了上去:“儿臣参见母后。”

    皇后不等她拜下来,已经伸手将她扶起,亲切道:“公主不必多礼。”

    说着扶着君世绝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叹息道:“禁足了这么久,看着竟是清减了不少,定是做下人的不用心。”

    皇后的手冰凉细腻,像一块半融不融的新鲜牛油,那种触感让君世绝没来由地背后一阵发麻。

    她轻轻抽回手,仍旧拜了下去:“这倒怪不到他们头上,都是儿臣不是,惹怒了父皇,日夜不得心安,因此才瘦了些。母后近来,一切都好?”

    黄氏生得温柔,语气也是娇娇软软:“都好。宫内左右还是那些老人,彼此都知根知底的,好的坏的,总归还是老样子。”

    君世绝不惯敷衍,黄氏既然没拎出话头来,她也不多唠嗑,吩咐下人去煮了热奶茶端来,顺口问了句:“母后惯喝甜口咸口?”

    睢明奶茶在古语中称为“苏台伽”,用青砖茶或黑砖茶打碎煮熟,再加入约五分之一的鲜牛乳和盐巴即成。

    传统原本只有咸口的做法,近些年来也有改用蜂蜜、果糖等制成甜口奶茶,尤其受妇人儿童喜爱。

    君世绝从不在小事上面留意,要是从前徐子卿在的时候,多半不用问这一句。

    诸王与后宫之间,对公主殿下有直接利害影响之人的喜好,徐子卿记得一清二楚。

    皇后道:“近来天热得很,倒是不大喜欢这些腥膻之物,清茶即可。”

    君世绝将头一点,本来她贴身伺候的也只一个叫婴红的侍女,退下之后,便只剩皇后公主,并一个化妆成侍女的黄月溪。

    差不多可以进入正题了,君世绝抬眼望向皇后。

    皇后略一犹豫,轻声劝道:“皇儿向来不羁惯了,此番禁足也算是磨练心性,未尝不是好事。

    “算下来一月之期将满,本宫回头再劝劝陛下,毕竟是亲生父女,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看她神情,君世绝就知道,犹豫的背后一定是有什么所求。

    她生性凉薄,向来有人示好之时,她就已经在考虑背后的利益交换:“母后若真有此心,早一月与陛下说来,儿臣也就承了您的情。”

    现在这个时候来说,是不是有些太晚?关了二十九天,还差这最后一两天的功夫?

    黄皇后万万没料到她如此直接,当即被她说得噎住,那张保养得宜、雍容华贵的脸,嗖的一下就白了:“皇儿是在责怪母后吗?”

    “儿臣不敢。”

    皇后抽出一张绣帕,轻轻按了按眼角,强作欢颜道:“皇儿虽非我所出,但这些年来,本宫何曾不是把你当做亲生女儿疼爱?

    “当时……事发突然,日子又不巧,大大地伤了陛下的脸面,本宫虽有心劝解,但事关朝政,反倒不好开口。”

    君世绝拉过一张椅子,拍了拍,匪气十足地示意黄皇后坐下。

    黄皇后何时见过这种阵仗,又是一惊,还是小九化妆成的侍女扶着,才没晕过去,胆怯地抬眼瞥着这个名义上的女儿。

    她其实今年也未过而立,二十四五的模样,还是韶颜花貌的好年纪,若不是公主生母去得太早,恐怕这皇后之位也轮不到黄氏。

    “既然如此,儿臣希望母后今日来看望儿臣,所带的目的之中,也不关朝政。”

    黄皇后揪着领口子,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惹毛了亲爹又惹哭了嫡母,公主殿下,您可以的!

    君世绝顺手把她按在了椅子上,自己半蹲下来,颇为不敬地直视着皇后,心平气和地问:“那,母后可还有什么指教吗?”

    黄皇后猝不及防被按在椅子上坐下,怔怔地连眼泪都忘了擦,更是把此行的小心思忘得一干二净。

    她娘家黄氏,素来以清贵闻名,然则清虽未必,贵倒是真的贵,尤其小九一家久经流放,返京之后人情往来上下打点哪一样不是花费?

    那点老皇帝给的赏赐又是皇恩的体验,轻易不敢动,不免有些捉襟见肘,皇后自己的体己钱补进去也是杯水车薪。

    她有心帮娘家人谋得一官半职来做,但陛下近来转了性子,竟然不怎么爱往后宫跑了,她一时找不到妥帖时机,更怕被扣上一个“后宫干政”的罪名。

    身为皇后,能接触到的离政事最近的人,就是公主殿下了。

    还是小九站出来救的场:“姑母切勿伤心过度,不如我扶您先去偏殿休息片刻,由我来与殿下说。”

    皇后哭着被扶走了。

    黄月溪当然不是为了黄氏子弟的官职来找公主殿下,况且公主如今特权被褫夺,也未必比后宫女子多多少话语权。

    小九不过是以此名头说服皇后,以期能亲自与君世绝碰面,告知一则重要消息罢了。

    君世绝手下虽然信鸽俱死,通信网一时被斩断,但尚有一处通信点,绝无外人知晓。

    这还要说到二零八社张家宸来京的时候。

    那日张家宸自汴梁回京,第一时间秘密见了公主殿下,就是这次会面,有一桩事引起了君世绝的注意。

    只见张家宸喘息方定,跟公主殿下告声得罪,从行囊里掏出来两叠厚纸,一叠黑一叠白,他拿了张白纸,用墨笔写上“见字如晤,顺遂抵京”,报了个平安。

    过不多久,那叠黑纸中有一张,上面的黑色渐渐褪去,显出来几个白色大字。

    “操你大爷说人话!”

    张家宸额头见汗,抬头看了一眼似笑非笑的公主殿下,硬着头皮又抽了张白纸,写道:“你大爷的,老子到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张黑纸显出来白字,言简意赅:“滚!”

    张家宸收起了两叠纸,不等公主殿下发问,尴尬地擦着汗解释起来:他们二零八社,有一位通灵者,会一点简单的鬼谷道术,这两叠纸就是他们内部用来传递消息的符纸。

    符纸一黑一白为一整副,在白纸上写字,不论相隔多远,黑纸上就会显现出一样的字迹来,比信鸽方便快捷。

    但也有致命缺陷,就是只能用于一对一传讯,而且无法量产,故而这的确不是个能够内部推广的手段,只适合做紧急联系使用,还得事先有所准备。

    如今张家宸去职在京,信鸽虽然全部死亡,消息困囿京内无法外传,只有那符纸倒是可以用于与二零八社的人员相互联系。

    “是二零八传回来的消息?”君世绝很快就想到了这条暗线。

    小九眼神发亮,她此行正是张家宸辗转托人告知,得到了二零八社传回的消息,才想方设法要混进翠微宫告诉公主殿下这个好消息:“不错,殿下请看。”

    她原本怕公主殿下屡遭打击也许会一蹶不振,放弃成为储君,安安分分当一世的公主殿下。

    若如此,她同为女流之辈的一腔抱负,又何来施展之地?

    幸好公主仍是一如往常。

    小九从怀里抽出一张黑纸,上面写了一句“从心所欲,君无定法”,落款是,一朵牡丹。

    “是子卿的落款,”黄月溪展颜而笑,向公主殿下解释道,“二零八的人几日前在固定联络点发现了这条讯息,立即抄送回京,属下不敢耽搁。”

    “是……什么时候的消息?”君世绝怀着万一的可能,问道。

    黄月溪以为公主殿下是责备消息不及时,垂下头道:“联络点并无人时时看守,发现消息的时候已不能确定具体时间……

    “应该已经有段日子了,但是,殿下,我们还来得及……”

    不,有些事情,已经永远来不及了。

    他生前留下的那一计,终于在此刻送到了自己面前。

    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也断绝。

    君世绝闭上眼,竭力从脑海里把那颗干枯人头删去。

    她并不怀疑这是他的手笔,简洁犀利,像是从前那个翩翩少年,坐在她对面,如往常无数次那样,又一次给出了她答案。

    从心所欲,君无定法。

    从,君。

    “如果我能拿出比婚姻更有价值的筹码?”

    “从军。”

    这就是,你生前最后留给我的一计吗?

    子卿。

    “生前”留下最后一条消息的徐子卿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留下了自己的落款。

    天煞给他的建议是,抹去他自己在世间与“徐子卿”这个人的一切联系,这对所有人都好。

    但他知道她如今过得寸步难行,哪怕因此而再死一次,也是他该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徐子卿在风媒系统之中,落款是一朵牡丹。

    这源于从前鲜衣怒马之时,有一年百花节,君世绝拿他取笑,将他与牡丹作比,说他“国色天香,招蜂引蝶”。

    那时自己还是睢京出了名的美少年,好姿容,与独孤氏的长子独孤龙搏齐名。

    百花节当日,也不知吸引了多少大胆少女向他身上掷花,生生将他头上帽冠都打得歪了,更显出一段别样风流。

    徐子卿带着三分自得与三分戏谑,回了公主殿下一句:“依臣下看,殿下与那海棠花也有一比。”

    君世绝难得听他说句人话,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却难得带了点雀跃:“哦?何解?”

    她乳名阿棠,正来自于海棠花,自己也确实偏爱这花儿不假,她不喜浓香,海棠虽艳丽却无香气,正对她脾胃。

    徐子卿道:“殿下正如这海棠一般,长了副女人样儿,却没半点女人味……”

    紧接着就是他当街挨了一顿暴打。

    他一边护着那张“国色天香、招蜂引蝶”的脸,一边欣赏着公主殿下“长了副女人样儿,却没半点女人味儿”的行为。

    公主殿下难得换下那身耐脏的玄色猎装,赶着节日,特意找了件时兴的绉纱外披齐胸襦裙穿上。

    脸型是继承了她爹的方硬刻板,眉眼倒侥幸继承了她娘的细长丹凤眼,中和了气质里头咄咄逼人的凌厉,只看外表,还是个清冷佳人的模样。

    就是这撩起裙子一脚把人踹倒的架势,啧,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

    徐子卿近来总是无端想起从前的事情,像已死之人放不下生前种种。

    天煞实在是个狡辩好手,那日连续发问将他二十年以来的认知击溃后,等徐子卿醒过味儿来,已经身在出了汴梁城的一辆不事张扬的马车上。

    天煞之前曾说要“送他一程”,事至如今他亦无力反抗。

    徐子卿只得以言辞为刀,对那日未曾了结的一场谈话,试图逐条驳斥回去:“岂不知,言将复仇,书于官,杀之无罪?”

    “别跟老子拽文,老子没念过书,大字不识。”

    “我若杀你,即为复仇,只要提前书面写了报告给官员,就属无罪。”

    “哦?报官哈,好办法。”天煞潦草地拍拍手,对于他有勇气顶嘴这一事实非常欣慰,倒也不纠结这个弱鸡能不能真捅死自己。

    “谁来接你的诉状?接一个……死人的诉状?”

    徐子卿现在有了一张新的脸,是那个倒霉店小二身上剥下来的,与他抛光后面部倒是贴合,只是不是自己的脸,那种剥离感依然固执地占据了他的感知。

    “有。”

    天煞看他如此笃定,笑了:“谁?莫非是那个小公主?对了,你还是她的隼呢。”

    徐子卿没有说话,默认。

    “那你得要知道,她干了一件蠢事。”

    “什么?”

    “在她老子的生日那天捣乱,本来不是多大的事,但多半……”

    天煞本来要说“多半跟你脱不了关系”,后来想想面前这人侥幸不死还得多亏自己手下容情,干脆略过不提。

    “总之现在老皇帝借题发挥,把她的特权捋了,扔皇宫里关着闭门思过。”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他疑惑于天煞的立场。

    “因为老子高兴。”天煞说着,探头往车外看了一眼,驾车的是换了男装打扮的萧媚娘,脸色苍白,神情惨淡,她知道这辆车将驶向地狱。

    那个尚在车厢之中与天煞顶嘴的家伙,恐怕还不知道路途的尽头,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怪物吧。

    而真正感到惬意的,该是车辕上躺着的那个瓷娃娃似的小姑娘,正对着天煞笑得甜美。

    “有个追了咱们一路的尾巴,爹爹,要我去弄掉他们吗?”

    红线用她的线将自己固定在车辕上,像一只网里蛰伏的蜘蛛,急不可待要去捕捉她的猎物。

    “什么人?”

    “两个,一男一女,男的跟爹爹带着的这个废物差不多年纪。女的,”红线思考了一下,笑容从甜美逐渐转化为邪气。

    “跟……跟我差不多大哦,看起来很好吃。”

    徐子卿亲眼见过了这个满身邪气的小女孩“吃人”的模样。

    她抱着猎物,与猎物额头相贴,用丝线贯穿头颅,尸体的血液一路流到她洁白的面颊上。

    他不知道她到底“吃”了什么,只知道被丝线贯穿头颅的人,死得很快。

    因此听到红线给出“看起来很好吃”的评价时,情不自禁地为那个“尾巴”而感到担忧。

    “不急动手。”天煞淡淡道,“昨天你该吃饱了,红线。”

    小女孩着急地直起身子来:“可是,爹爹……”

    “安分一点。”小老头的语气温度骤降。

    红线很不甘心,但看到天煞的神情,还是乖乖地说了声:“是,我听爹爹的话。”随即垂头丧气地瘫在了车辕上,像一具断了线的娃娃人偶。

    徐子卿不敢相信这话是出自那个杀人如草芥的魔头天煞之口——他刚才是不是在,阻止手下去杀人?

    天煞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嗤的笑了一声:“别误会,以前我杀人挺多,但那都是工作,没法子。”

    “现在呢?”

    天煞随手捏住他的脖颈,像提一只小鸡似的将他拎到面前,嘴角还挂着方才还没消散的笑意,看着徐子卿因窒息而缓缓吐出舌尖。

    “是爱好。”

    马车隆隆,即将驶向下一站。

    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