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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冷宫

    老皇帝反而把目光转向了一旁垂手而立的君世绝,问道:“依你所见,朕该作何选择?”

    君世绝早知道晏妃脾气大,她平日倒也喜欢这个率直骄纵的女子,与那些曲意承欢的后宫娘娘们不大一样,像是真正独立活着的人,而不是谁的附庸。

    按理说她该给好友捧捧场,但是她却认怂道:“陛下是睢明之主,自然无处不可去得,承和殿又岂能例外?

    “晏妃向来率直,还望陛下念在她年幼天真,恕她语出无状。”

    晏紫知没想到同伴临阵倒戈,眉头皱起,小脾气又要发作。

    “年幼?”老皇帝仔细打量了一阵,晏紫知一身雀头紫的骑射服,韶颜花貌,说不上十分好看,但眉宇间英气隐隐,是个飒爽女儿。

    “小丫头今年多大?”

    晏紫知余怒未消,尾音重重地答:“过了这个春天,臣女正满一十八岁。”

    再瞧瞧须发参差花白的老皇帝,可正应了一树梨花压海棠。

    “阿棠今岁及笄,小你三岁。”老皇帝缓缓点了点头,道:“两个小丫头其志不小,一个耿耿于当不成女将军,另一个么,呵,志向可更高着呢。”

    君世绝闻言,知道老皇帝话中所指,无非是“女帝”二字,重又跪下:“儿臣不敢。”

    她今年跪的次数,几乎比从前十五年加起来还要多。

    在达成目的之前,她不得不选择与自己脾性相悖的方式,甚至不惜利用晏妃这个她在后宫唯一称得上朋友的单纯丫头。

    晏紫知被选为宫妃之前,确实曾改良三才阵,将十二人的兵种分为盾车马步四种,重装居中,轻骑交错,互相掩映,然则实战之中仍有局限,这是她一个闺阁女子所不能预见的。

    君世绝却在禁卫军中亲眼见过各类阵法,对各类阵法的优点与缺陷了如指掌,虽然晏紫知能以改良三才阵十二人对十二精兵不落下风,然而君世绝以一人一鞭就能破阵,利用的正是多人阵法的笨重。

    晏紫知却并不能发现这一点,还傻呵呵地把公主殿下当做比自己更天才的军事天才。

    她要从军,就要利用晏紫知这条线,铺陈新路,老皇帝既然忌惮自己逾越,那自己不如借势表现出为人臣的本分。

    她要自请成为一把握在陛下手中的剑。

    老皇帝淡淡道:“你不是向来以此自傲,怎么此刻反倒不敢认了?”

    君世绝之前偷梁换柱救出徐子卿时,确实曾驳斥老皇帝“若非亲子罪不可赦”的假设,当时老皇帝对她的骄傲自信还有所动容。

    ——虽然白挨了老皇帝的一通老拳。

    但她觉得那是父女二人最亲近的一刻。

    君世绝低眉,望着手中装饰华丽的长剑,剑为兵器,但这一把未开锋的剑,充其量也不过是个礼器罢了。

    “儿臣当日轻狂,后来闭门思过之时,才明白了,儿臣纵使是陛下亲子,也首先是陛下的臣子。”

    晏紫知见父女二人对答,心中好生奇怪,方才还是她抛出问题要老皇帝来做选择,结果老皇帝反而去为难君世绝。

    她虽然听不太懂二人话中机锋,更不知道父女二人之间的前事,只是看见好友下跪请罪,下意识就要往好友身前一挡,替好友说些好话。

    “陛下岂不闻有志不在年高?臣女虽有此心,但一来为妃需要恪守本分,二来若论将才,公主殿下更胜我百倍,只可惜……”

    晏紫知本想说“只可惜她是位公主”,性别尚在其次,如今武人轻贱,不比开国之时,皇室子孙入军籍可算得上是辱没身份。

    不过,晏紫知虽然没有说出来,皇帝父女二人却都心知肚明。

    君世绝却恰在此时抬起头来,双手捧起长剑,递到老皇帝面前。

    她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道:“儿臣愿为陛下驱遣,做陛下手中之剑,守护睢明万世河山。”

    老皇帝听她此言,忽然自以为明白了她为何禁足结束,第一时间就来了晏妃处。

    “这就是你给朕的答案?”

    君世绝捧剑的双手不见一丝颤动,眼神也平静如湖:“是,但凡君有所命,臣纵万死而不辞。”

    这次,她没有自称“儿臣”。

    “朕年轻时也曾参军,其中门道,恐怕并不如你所想那般容易。”

    老皇帝沉吟片刻,瞥了一眼晏紫知,淡淡道:“闺中女儿之间的谈笑,无非儿戏罢了,你仔细考虑过了?”

    晏紫知听他说“闺中女儿谈笑”却急了,大声道:“陛下莫非以为我与公主一直以来,都是在办家家酒不成?我承和殿女兵训练有素,自负绝不输与禁卫军,陛下若不信,臣女……”

    “闭嘴。”老皇帝脸色一冷,“朕没在问你。”

    这个小丫头属实狂妄自大,啰嗦得很。

    身为宫妃,她一辈子都只能在这高墙之中慢慢捱过,除了死亡没有其他离开的方式,偏偏还是个如此不合时宜的性子。

    该让皇后好好管教管教才是。

    君世绝不答反问,道:“陛下可曾遗憾儿臣为女儿身?”

    “如今看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君世绝道:“但儿臣的价值,并不仅仅是闺阁之中的公主。”

    她在睢京所办的月报,掌控着京城的大半舆论方向,尤其是公主殿下本人在舆论之中的形象热度,始终居高不下。

    这是曾经老皇帝放任的结果,现在,她要来摘走这颗果实:“陛下觉得,从公主到女将军,会不会是条好新闻?”

    老皇帝眯起眼睛,重新打量着这个和年轻时候的自己形容肖似的丫头。

    终于,长久的沉默之后,他伸手拿起了那把剑。

    君世绝心头一松。

    她的心思一直紧紧地绷着,上位者的威压与莫测,让她不得不在措辞之中反复斟酌,生怕不慎挑起了面前这位的猜忌。

    就他妈是帝王心术。

    从前徐子卿反反复复在她耳边念叨灌输的,真到用时方恨少。

    “起来吧。”老皇帝握着那柄自己闺女献上来的剑,背到身后,慢慢向承和殿外走去。

    “也该让你学学军中的规矩,整日混闹,叫朕头痛,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晏紫知伸出手,肉痛地小声嘀咕:“我的剑……”

    那柄“国色”是她昔日及笄的礼物,虽然尚未开锋,但镶金错银,华贵非常,是她心头爱物。

    但君世绝向着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于是晏紫知只是原地恨恨跺脚,总算没有追上去讨回。

    老皇帝却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道:“神气的岳家小丫头,这承和殿终归你是主人,朕既然不得你允准进来,旁的人也休想再进得来了。”

    晏紫知还没听出来这是将承和殿划为冷宫的意思,君世绝却听得脸色一白,低下了头,她终归是连累到了这个直率天真的女孩子。

    但晏紫知并不在意,待老皇帝走后,她醒过味儿来,嗤地笑了一声,就差再搁地上呸一口:“谁稀罕他来?”

    “后宫里的女人就指着这点盼头活着?那也太没劲了,我倒巴不得没人上门来烦我!”

    小辣椒叉着腰指着徐徐关闭的宫门,快速地比了一个被发现就够杀头的下流手势。

    只可惜唯一的好友也不能再来了。

    晏紫知既为她高兴,又为自己感到淡淡心酸,好友的人生刚刚要奔赴自己今生最大的梦想,自己却只能在高墙之中,一眼看尽一生。

    两个少女并肩坐在屋檐上,看西沉的落日染红一角天空。

    告别的话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说过了祝愿和希冀,晏紫知忽然问起了十足少女气的问题:“阿棠,你有过意中人吗?”

    君世绝顿了顿,干脆地说道:“没有。”

    晏紫知眼望天边,轻轻地说:“我也没有,我一直在想他会是什么样子,当日得知我要入宫为妃,我还想过,如果陛下刚好是我喜欢的人,那就好了,我一定会爱他、重他,天上地下都随他去。”

    “可惜他一点儿也不好。”晏紫知嘟起嘴,抱怨,“他那么老,还那么凶!我想象里那个人,他应该跟我年貌相当,温柔浪漫,英俊洒脱……”

    君世绝刚想笑话她,一侧头却看见少女的眼里有泪光,顺着眼角长长地在脸颊上划出一道,夕阳的余晖下,如两道红泪。

    她才十八岁,最好的年纪,注定要在不见天日的高墙之中,无人问津地枯萎凋零去。

    君世绝说不出话。

    最终还是晏紫知拍了拍她的肩膀,大声道:“阿棠,你要好好的,当上战无不胜的女将军,遇到一个全世界最好的男儿,有一个顶顶可爱的孩子,我要当他的干娘!”

    君世绝猝不及防,张口欲言又止,最终没说出泼冷水的话来,只是点点头:“好。”

    灰烬之中,总也要有一点希望,哪怕这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有的时候,能看到一直注视的人长成自己最希望成为的样子,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君世绝离开的时候,夜幕已经压过了暮霭,晏紫知还翘着脚坐在屋檐上,身侧只有呼啸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