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燕山高，江湖远（21）
一回到房里，小狐狸蹬开苏寿怀抱，三步两跳过屏风，绕过帷幔。谁知刚化人形，深衣还挂在楎椸，苏寿已经坐在榻上吃无患子了。
颜了奴潦草将深衣披上了，就要躲回床榻上去，却被苏寿一把抱住。
“是寿大意了，该教你吞刀之术。”
“郎君究竟是何人？妾卑贱，本是没资格质问的。只是，郎君将我赎买，难道就是为了驱妾为前，好替你的大军带路？”
苏寿将榻上小几挪了挪，抄手将了奴放在榻上，一只手摩挲着了奴的一头青丝：“寿会不少壶天术，只是能传给你的只有这浅显的吞刀，装个衣裳、口粮，带个防身的兵刃是足够得了。”
听到苏寿顾左右而言他，了奴更加确信，自己马上就要成为阖族的罪人，想起自己跑也跑不了，死也死不掉，整族都要因为她而或死或囚，登时眼泪就下来了，豆大的泪珠子，将眼角画凤稍的炭墨晕了，骨碌碌将苏寿袍摆打湿一片。
“了奴，卿且坐起罢。寿与你分说便是了。”
狐妖勉强坐起，无力的靠在榻上，低着头，用手悄悄抹着眼泪儿。
“我姓苏，名寿。HD府HD县人士。生在HD城东十二里，是冀州王世子。这模样，也不是我本来面目。”说罢，站起来除了腰间丝绦，现出本相。九尺有余的身材，再不是蜂腰阔肩薄身量，而是猪肚熊背，两条胳膊晃当当顶个壮年髀股粗细，将身上的缺袴袍撑的圆滚滚的。“适才我去的墓园，埋得皆是随我苏氏征战而死的将士。卿初见我而遽快，皆以我束发之狐尾。那四尾狐妖，就是我首征王庭时所杀。我的大军若是东征，振臂一呼，自然有无数商贾游侠为我前驱。哪里需要一个狐妖向导？”一边说，一边将身上衣裳换了自己本来的深衣。
“那郎君北上，探得什么虚实？又何必将妾带在身边？”
苏寿递了一块帛帕给了奴：“寿也说了，我累了，不想打了。我的大军不需要卿，我却需要。我要你带我，去看妖、蛮，不看其战阵，而看其起居、制度。太古年间，既然可以人妖杂居，如今自然也可以。”
“妾自幼便不知有父，母亲并未化妖，早就死了。在部族中，只有一个无足轻重的姨母，故此被虏获后，无人来赎。妾即便能回到部族，也是孑然一身，郎君又看些甚么？”
苏寿往榻上一靠，换了个舒适的姿势，再将了奴揽在怀中：“妖族与我人族风俗迥异。人的王国靠宗族姓氏聚落，仗郡县府城治理。寿的军队北征，自然有一整套制度负责征发徭役，征收粮秣。那么，妖族没有宗族，不重姓氏，又是靠什么聚落呢？靠什么治理呢？王庭从部族中得到什么？部族又凭什么服从王庭？”
“郎君与妖庭征战许久，难道妖族战俘从未讲过这些？”了奴靠在苏寿肩膀上，虽然不再哭泣，但还是千愁万绪。“妖、兽远较人与元炁亲近，故而只要活得够久，兽化为妖，不需刻意修炼。似我等杂狐，又只是二尾，无有传承。妾少年时，母亲觅食而去，便再无音信，妾数月后才寻到母亲尸骨。妾数十年苟且，冬月里时常数月无食，熬煎到化去叉骨，化形为妖。寻到部族，一为自保，二，便是为了修炼。我等二尾狐，化妖后要修炼，就只能在部族长者那里，确实血脉，加入部族，才能获得狐妖修炼法门。否则孑然一身而摸索，终妾一生，也未必能摸索出什么名堂。而想要一步步修到天狐，不但要服气炼体，还要不断积累，再借草药纯净血脉，提高魂魄与天地的亲近。每进一步，便要向部族中献祭大量资源，或是在战场上获取战功。待炼成地狐，丹入灵台，想要再进步，便要去王庭。妾是狐妖，因此即便是在右王庭治下，成地狐后，依旧要去拜涂山氏。”
苏寿接着了奴的话说：“王庭则负责与人族征战，保卫山川草原。上古后，上三天在人间的传承太少，的确是给了人、妖各大姓聚口壮大的机会。太古时，妖如梅山猿圣，或是龟灵圣母，能侥幸化妖，或是天生为妖者，都能在碧游门下修炼。那时，妖帝治下都是天妖部，远达不到蔑视南向的地步。”
“妾化妖不过二年便被虏获，根本不知这些上古之事，修炼也只得了服气的法门。若非郎君恩义，妾旬载之间，便要衰老；再有五六载，必逃不过颈项一刀，取丹奉肉的命运。故而，妾这一生，甘愿献于郎君。然，君若欲借妾之手北掠，妾也只有一死，以绝族患，以谢君恩。”
了奴边说边哭，说罢，已经伏拜在苏寿腿上。一头青丝凌乱，跪在榻上，绣肩耸动，浑身颤抖。苏寿没有安慰，而是细细将他头发收拢在手，用绦子扎了束起。
“卿既未久在部族过活，又何必如此为部族着想？”
了奴自从第一次见苏寿，便是一副温婉柔弱的性子，逆来顺受，别说忤逆他意，连高声说话也不曾有。可听见这句，他却霍然直起身子，正声道：“你们人族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妾自被掳，受尽屈辱，申饬肉刑。我族纵然不尊礼法，妾却知倡奴之不幸。妾幸脱囚笼，又何忍族人因我受此阴火黄泉之痛？妾既卖于郎君为婢奴，尊敬侍奉，不曾有违。郎君若是如此作想，妾一死而已。”
“是啊。寿纵然号称武藏北地，纵然将百万雄师，却既挡不住人族为奴，也挡不住妖族为婢。”苏寿迎着了奴的目光看去，替他细细的将鬓边乱发理顺，别到耳后。
“人有贵贱，妖有强弱。恃强凌弱，生灵之道。所谓‘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因此，我才不想再起大战，才想亲自去体验一番妖、蛮的生存。寿虽不能尽去人间疾苦，少造杀孽，不以他人性命去为我的霸业铺路，还是做得到的。”
他招手摄来铜盆，浆湿了绢帕。轻轻蘸了晕黑的炭墨，又淘洗干净，挡住了了奴抬起的手，细细将他脸上涕泪擦净，边擦边说：“少时叫小厮备下汤浴，卿仔细擦洗一番。”
“灵妖不必食人，人也不必食灵妖。因此，寿的私仇只是与王庭，而人族与灵妖，并非不能共存。难的是，数万年的冤仇如何化解，即便是化解了，偌大的土地，巨亿人、妖之口，如何治理。此星上各族，总有规矩，也总有人推翻规矩。有人因此获益，就一定有人因此获罪；规矩可以论好坏，却总要存在的。人族从远古部族首领推举三皇、五帝，到学会借天之力后禹传启，家天下；妖族自帝出北海，统帅天妖，到皇崩云中，血、灵分治。不过是因势利导，顺势而改。寿知人，却不够知妖。只有将妖族的习俗、史料、传续了解通透，才好给两族都定下个共同的规矩。若此番能教我想出法子来，榆关以北，再不起战端，人、妖各部，都能过得好些。”
了奴本来决绝，她在翰涟院，着实体验了人族的冷酷，面对救赎自己的情郎，刚才一番话已经提起了全身的意志力。所谓“奴”，在妖、人两族中都有，他知道做奴婢的生活不好，却并不清楚“奴”在人族整个的上下礼制中的所谓“地位”，和这个“地位”带来的天生的孽债。
此刻，情郎温柔缱绻，温声细语，其实说什么道理并不怎么重要，总之，这样的郎君说的，总不会错的。因此，更是投进苏寿怀里，放声大哭。这样的性子，苏寿也实在不知道这小狐妖怎么在弱肉强食的草原高山之间活到化妖的，只好耐心安慰不提。
颜了奴潦草将深衣披上了，就要躲回床榻上去，却被苏寿一把抱住。
“是寿大意了，该教你吞刀之术。”
“郎君究竟是何人？妾卑贱，本是没资格质问的。只是，郎君将我赎买，难道就是为了驱妾为前，好替你的大军带路？”
苏寿将榻上小几挪了挪，抄手将了奴放在榻上，一只手摩挲着了奴的一头青丝：“寿会不少壶天术，只是能传给你的只有这浅显的吞刀，装个衣裳、口粮，带个防身的兵刃是足够得了。”
听到苏寿顾左右而言他，了奴更加确信，自己马上就要成为阖族的罪人，想起自己跑也跑不了，死也死不掉，整族都要因为她而或死或囚，登时眼泪就下来了，豆大的泪珠子，将眼角画凤稍的炭墨晕了，骨碌碌将苏寿袍摆打湿一片。
“了奴，卿且坐起罢。寿与你分说便是了。”
狐妖勉强坐起，无力的靠在榻上，低着头，用手悄悄抹着眼泪儿。
“我姓苏，名寿。HD府HD县人士。生在HD城东十二里，是冀州王世子。这模样，也不是我本来面目。”说罢，站起来除了腰间丝绦，现出本相。九尺有余的身材，再不是蜂腰阔肩薄身量，而是猪肚熊背，两条胳膊晃当当顶个壮年髀股粗细，将身上的缺袴袍撑的圆滚滚的。“适才我去的墓园，埋得皆是随我苏氏征战而死的将士。卿初见我而遽快，皆以我束发之狐尾。那四尾狐妖，就是我首征王庭时所杀。我的大军若是东征，振臂一呼，自然有无数商贾游侠为我前驱。哪里需要一个狐妖向导？”一边说，一边将身上衣裳换了自己本来的深衣。
“那郎君北上，探得什么虚实？又何必将妾带在身边？”
苏寿递了一块帛帕给了奴：“寿也说了，我累了，不想打了。我的大军不需要卿，我却需要。我要你带我，去看妖、蛮，不看其战阵，而看其起居、制度。太古年间，既然可以人妖杂居，如今自然也可以。”
“妾自幼便不知有父，母亲并未化妖，早就死了。在部族中，只有一个无足轻重的姨母，故此被虏获后，无人来赎。妾即便能回到部族，也是孑然一身，郎君又看些甚么？”
苏寿往榻上一靠，换了个舒适的姿势，再将了奴揽在怀中：“妖族与我人族风俗迥异。人的王国靠宗族姓氏聚落，仗郡县府城治理。寿的军队北征，自然有一整套制度负责征发徭役，征收粮秣。那么，妖族没有宗族，不重姓氏，又是靠什么聚落呢？靠什么治理呢？王庭从部族中得到什么？部族又凭什么服从王庭？”
“郎君与妖庭征战许久，难道妖族战俘从未讲过这些？”了奴靠在苏寿肩膀上，虽然不再哭泣，但还是千愁万绪。“妖、兽远较人与元炁亲近，故而只要活得够久，兽化为妖，不需刻意修炼。似我等杂狐，又只是二尾，无有传承。妾少年时，母亲觅食而去，便再无音信，妾数月后才寻到母亲尸骨。妾数十年苟且，冬月里时常数月无食，熬煎到化去叉骨，化形为妖。寻到部族，一为自保，二，便是为了修炼。我等二尾狐，化妖后要修炼，就只能在部族长者那里，确实血脉，加入部族，才能获得狐妖修炼法门。否则孑然一身而摸索，终妾一生，也未必能摸索出什么名堂。而想要一步步修到天狐，不但要服气炼体，还要不断积累，再借草药纯净血脉，提高魂魄与天地的亲近。每进一步，便要向部族中献祭大量资源，或是在战场上获取战功。待炼成地狐，丹入灵台，想要再进步，便要去王庭。妾是狐妖，因此即便是在右王庭治下，成地狐后，依旧要去拜涂山氏。”
苏寿接着了奴的话说：“王庭则负责与人族征战，保卫山川草原。上古后，上三天在人间的传承太少，的确是给了人、妖各大姓聚口壮大的机会。太古时，妖如梅山猿圣，或是龟灵圣母，能侥幸化妖，或是天生为妖者，都能在碧游门下修炼。那时，妖帝治下都是天妖部，远达不到蔑视南向的地步。”
“妾化妖不过二年便被虏获，根本不知这些上古之事，修炼也只得了服气的法门。若非郎君恩义，妾旬载之间，便要衰老；再有五六载，必逃不过颈项一刀，取丹奉肉的命运。故而，妾这一生，甘愿献于郎君。然，君若欲借妾之手北掠，妾也只有一死，以绝族患，以谢君恩。”
了奴边说边哭，说罢，已经伏拜在苏寿腿上。一头青丝凌乱，跪在榻上，绣肩耸动，浑身颤抖。苏寿没有安慰，而是细细将他头发收拢在手，用绦子扎了束起。
“卿既未久在部族过活，又何必如此为部族着想？”
了奴自从第一次见苏寿，便是一副温婉柔弱的性子，逆来顺受，别说忤逆他意，连高声说话也不曾有。可听见这句，他却霍然直起身子，正声道：“你们人族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妾自被掳，受尽屈辱，申饬肉刑。我族纵然不尊礼法，妾却知倡奴之不幸。妾幸脱囚笼，又何忍族人因我受此阴火黄泉之痛？妾既卖于郎君为婢奴，尊敬侍奉，不曾有违。郎君若是如此作想，妾一死而已。”
“是啊。寿纵然号称武藏北地，纵然将百万雄师，却既挡不住人族为奴，也挡不住妖族为婢。”苏寿迎着了奴的目光看去，替他细细的将鬓边乱发理顺，别到耳后。
“人有贵贱，妖有强弱。恃强凌弱，生灵之道。所谓‘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因此，我才不想再起大战，才想亲自去体验一番妖、蛮的生存。寿虽不能尽去人间疾苦，少造杀孽，不以他人性命去为我的霸业铺路，还是做得到的。”
他招手摄来铜盆，浆湿了绢帕。轻轻蘸了晕黑的炭墨，又淘洗干净，挡住了了奴抬起的手，细细将他脸上涕泪擦净，边擦边说：“少时叫小厮备下汤浴，卿仔细擦洗一番。”
“灵妖不必食人，人也不必食灵妖。因此，寿的私仇只是与王庭，而人族与灵妖，并非不能共存。难的是，数万年的冤仇如何化解，即便是化解了，偌大的土地，巨亿人、妖之口，如何治理。此星上各族，总有规矩，也总有人推翻规矩。有人因此获益，就一定有人因此获罪；规矩可以论好坏，却总要存在的。人族从远古部族首领推举三皇、五帝，到学会借天之力后禹传启，家天下；妖族自帝出北海，统帅天妖，到皇崩云中，血、灵分治。不过是因势利导，顺势而改。寿知人，却不够知妖。只有将妖族的习俗、史料、传续了解通透，才好给两族都定下个共同的规矩。若此番能教我想出法子来，榆关以北，再不起战端，人、妖各部，都能过得好些。”
了奴本来决绝，她在翰涟院，着实体验了人族的冷酷，面对救赎自己的情郎，刚才一番话已经提起了全身的意志力。所谓“奴”，在妖、人两族中都有，他知道做奴婢的生活不好，却并不清楚“奴”在人族整个的上下礼制中的所谓“地位”，和这个“地位”带来的天生的孽债。
此刻，情郎温柔缱绻，温声细语，其实说什么道理并不怎么重要，总之，这样的郎君说的，总不会错的。因此，更是投进苏寿怀里，放声大哭。这样的性子，苏寿也实在不知道这小狐妖怎么在弱肉强食的草原高山之间活到化妖的，只好耐心安慰不提。
转码声明：以上内容基于搜索引擎转码技术对网站内容进行转码阅读，自身不保存任何数据，请您支持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