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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定心

    “太过荒唐、执迷不悟?!”

    张嫣听皇帝说自己之非说的这样重,现下转变又如此之大,最后又弄出两句打油诗样的总结,不禁大为惊愕,大眼睛眨了又眨,就那么定定看着眼前的皇帝。

    半晌,回过神来的张嫣连忙说话:“臣妾失礼,请陛下恕罪。不过,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陛下梦醒之间有如此变化,实在怪不得臣妾惊讶。陛下这是——君子豹变吗?”

    张嫣惊异又期待的眼神投注在皇帝脸上。

    “既悟前非,自当豹变。”

    王战对张嫣微微一笑,转身背手缓缓前行。边走边在心中与冥冥之中身躯的前主人做了了断:

    “无论怎样,你这几年的荒唐是抹不掉了。你身为皇帝却精于木作营造,骑马射猎,肆意荒唐,纵情玩乐,你始终就像一个不定性的顽童,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既喜欢听孙承宗讲课,又关心边关封疆兵事,却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放纵玩乐的欲望,东一头西一头。”

    “你虽不是文盲,却实在是遇人不淑,被客氏那毒妇骗得团团转,算上你自己,一家人居然被害死一大半。你难辞其咎。”

    “修行之人说肉身是渡世宝筏,如今你去我来,我就当你是渡过苦海了。如今这宝筏归了我,让我能在这梦想中的华夏一展平生所愿,我也不白用你的,我从今以后就是‘朕’,给你的回报就是为你一家人报仇,为你正名,让你得享千古英名。今日朕之言便是誓言,明日朕之行,就是给你的交待。”

    沐浴着张嫣的目光,缓行的王战在内心中对这具身体的前主人给出了评价,也做出了承诺。

    ......

    随着走了一会,落后半步的张嫣始终将目光投注在从未如此沉静的皇帝夫婿身上。

    张嫣从侧面看去,走了这一会,皇帝夫婿脸上的神采说不清道不明,似乎有了少许不同,细看又似乎没什么变化。

    “陛下之变,要从读后汉书开始吗?”张嫣期待的看着皇帝,还是打破了沉默,忍不住问出了口。

    “嗯,朕明早便开始。”王战回答道。

    “陛下读史,自然是好的。唐太宗有言,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面对着王战的目光,听到王战明确说要读后汉书,张嫣似乎有所悟,目光微闪,有些兴奋却并未多说什么,回答的中规中矩。

    “唐太宗么?......”

    听张嫣提到唐太宗,在这红墙金瓦的皇宫大内之中,王战不由想到了彼世的朱由检。

    彼世的朱由检,在三个月之后就要接替“自己”当皇帝了。

    朱由检毕生以唐太宗为榜样,却终究是刚愎无能的急躁皇帝遇上了空谈大义的虚伪大臣,坐困愁城,互相伤害。少数几个可称能臣的也被他的急躁给害死了。

    朱由检毕生勤俭,论勤政程度,在历朝历代的皇帝中绝对排的上前三;简朴程度更是首屈一指。可是他有两个缺陷,一是自身的性格,二是根本没有接受过帝王的教育训练,因为根本没有人打算让他当皇帝。他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朝堂上这些老奸巨猾的“君子”。

    除了这些,还有一个历朝历代所有非开国君主都有的通病缺陷,也是最大的缺陷:长于深宫妇寺女子之手,不识稼穑,不知百姓疾苦;不触刀兵,不知国战凶险;不见山海,不知世界之大。

    此等储君治国,王朝中期承平之时还可以无为而治自然延续。若是王朝末期,土地兼并到了极致,所有的税赋压在了升斗小民的身上,失地农民沦为流民,穷苦百姓犹如干柴,随时可能燃起燎原烈火,不亡何待?

    亡了,修史之人便说是君昏;不亡,自然就是臣贤。

    朱由检不是太子却还是皇族,也是不能到处乱跑的,环境与见识的局限上与深宫中的太子也没什么太大区别,一样是长于深宫妇寺女子之手,四体不勤,未经风霜,该见过的都没见过,该知道的都不知道。

    朝廷重臣以种种扰民的理由不让皇帝离宫、不让太子离宫,不让太子见识天下,一切但凭他们在经筵之上教以圣贤之书,所谓的天下实情皆凭他们告知。听他们的,就是尧舜,不听他们的,就是桀纣。

    他们只想要太子读万卷书,却提也不提行万里路。他们只想要天子轻徭薄赋,却从来不提这天下的良田究竟都在谁的手里,不提这缴纳田赋之“田”究竟是肥是瘠,不提这田赋到底是谁在缴纳。

    随着思维的发散,王战没有证据的恶意揣测了一下:之所以不让皇帝和太子行万里路,就是不想让皇帝和太子知道这些,就算真是怕皇帝庞大的车驾队伍扰民,至少这也是一部分原因。

    王战在彼世读过四书,王战觉得书中的大部分内容是极好的,堪称不朽。某些在彼世看上去不合时宜的内容,不过是站在了不同的时代背景上而已。后世之糟粕,往古之秩序,若是脱离时代背景,以两千年后的社会认识去批判其中的某一部分,进而否定全部,显然是不客观的。若是站在学说当时的历史时代看,自有其减少战乱的合理性、匡正社会的先进性,对于建立秩序、维护小民生存是有意义的。更不要说其中还有放之四海而皆准、传诸万古而皆正的“仁义”、“信义”等内容,古今中外,那个国家敢说不要信义呢?

    不过明末这些饱读圣贤书的君子们,一旦面临“利国家、利万民”与“利家族、利阶层”的冲突,立刻背弃了孔圣人的教诲,把“仁”、“义”、“德”变成了只能挂在嘴上的东西,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

    纵观历史,凡是企图清丈田亩、让士绅特权阶层与小民一样按田亩缴纳田赋的人,无论是臣还是君,皆被“清流君子”们痛斥为“与民争利”的小人、佞臣、桀纣之君,他们的所为往往以失败告终。昭昭青史之上,光武帝失败在前,王安石成而复败在后。

    至于谁是“民”,清流君子们是从来不提的。

    ......

    “陛下,陛下?”张嫣看到王战似乎又走神了,轻轻喊道。

    “啊,朕走神了,皇后莫怪。”回过神来,王战歉然地说道,“此番天启,朕脑子里许多念头翻来覆去,不由自主。刚才说到读书,现在说习武。朕打算练一练军中武技,再跟太医学学吐纳导引之法,每天早晨练一练,强身健体。朕也确实要练兵。”

    王战现时不打算与张嫣说太多,张嫣知道的越少越不容易表现出来什么,免露马脚。等自己把魏忠贤一党都灭了,把该灭的都灭了。掌控了足够的力量,再说不迟。

    “读书习武,还要练兵,看来陛下真的要励精图治了,那陛下相信臣妾以前与陛下说的那些——”张嫣有些迟疑。

    “嗯,相信。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不会太久,快则半年,迟则一年,那时朕会给皇后一个交代。”王战抢着截断了张嫣要说的话,“现在,你要当做朕和以前一样,什么都没相信,也不要再问。”

    “那陛下需要臣妾怎么做?陛下不是说需要臣妾一起清修相助陛下吗?”张嫣见王战打断她的话,便没有再接着往下说,而是说起了清修。

    “朕需要皇后不露声色,把朕当做和以前一样,皇后能做到吗?”王战目光炯炯,直视着张嫣。

    “臣妾能做到,臣妾知道陛下最亲近的人是奉圣夫人和魏公公。”张嫣同样注视着王战。

    “皇后果然深明大义。”王战深吸一口气,脸上是欣慰的笑容,“如此,朕就放心了。从此以后,宫里就要皇后替朕多操心了。不要急着和其余诸妃见面,对宫中只说朕要清修调养身体就是了,皇后也静下心来读读书,四书、汉书可以,道德经也可以,只要静下心来,让宫里都清净下来就对朕有助益。此后半年一年,朕只要有暇,晚上都会去坤宁宫与皇后交流读书进益,皇后的进益,就是朕的进益。朕不会留宿后宫,不过皇后放心,朕以后会照顾好你们。朕已经与奶娘说了可在出宫练兵时相见,奶娘当不会再来宫中。”

    王战不肯留宿宫中,一是怕这表面结实实则“肾”感虚弱的身体,如果继续纵情声色,真的会在三个月内达到某个临界点;二是避免客氏因妒生恨,减弱客氏戕害后宫之心——如果是那样,自己将不得不被迫翻脸。

    无论是自己主动翻脸,还是因为客魏的铤而走险而被迫翻脸,都不是王战现在想要的。

    王战粗略的判断,现在的朝堂格局至少需要保持半年。

    “臣妾谨记。”张嫣向皇帝施了一礼。

    虽然太监宫女们都很远,但张嫣还是一丝不苟,没有表现出与平日有任何不同。

    皇帝沉稳到让人安心的声音回响在张嫣心中,“朕会照顾好你们”让张嫣彻底明白了,不管是发生了“天启”还是其他什么,皇帝陛下真的变了,变得让自己不再觉得日子危险而无望。只不过,皇帝现在还不能说太多。

    张嫣也明白了之前一直没想明白的、皇帝醒来后给自己的那种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感觉是什么了,那就是——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