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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入心

    “君子,我们是君子!我们是天子亲军!”

    面对皇帝对自己的第一批战士许下的庄严承诺,所有人心如战鼓,脑海中如有雷鸣。

    尤其是那些流民青壮,仿佛见到了一条金光大道:

    本来是不知道哪天就要饿死的命,天天早上在窝棚里醒来都要先看一眼最弱的老娘和小儿,生怕她们就再也醒不过来。可又毫无办法,只能捱过一天是一天,看不到半点盼头。

    想了一次又一次,想把孩子卖给一个好人家。人牙子就在那边的茶棚子里,等着你把孩子送过去给人挑。

    每天仅有的那点吃食都要在晚上留下一些,在一大早、天蒙蒙亮的时候紧着自己这个壮汉吃,要不然到了力夫聚集的街上,遇到了活计也干不动,硬干的结果只能是不知道哪天就会咳血、尿血、倒下,这一家老小就更完了。每天早上只能咬牙闷头吃,嘴里吃着,心里如刀割。

    如今万岁爷把自己招来了,什么都没干呢就给自家妻儿老小安排下吃住,还给找活计,从此就有了活路,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恩典。

    还说自己这样的粗汉是天子亲军?天子亲军呐!这是天大的信任,这是祖祖辈辈不曾有过的荣耀,光宗耀祖。

    ......

    罢了,就冲这全家老小活命的恩德,万岁爷说咋练就咋练,啥也不想了。豁出去这百把斤,就算练死了,战死了,看万岁爷这仁义劲,也指定能给家人一条活路。

    一众黝黑的汉子只觉浑身滚烫,喷出的气息都像是带着火星子,要把自己烤干了。

    锦衣卫大汉将军也没好多少。

    他们是世袭的不假,可也没什么立功的机会,更不要说升迁。平时的日子过得也并不富裕,甚至可以说是窘迫。除了一身衣甲修补修补、加上高大的身材、端正威武的脸孔,勉强算是光鲜,再没什么光鲜的地方。比流民自是好上许多,可也只能跟流民比比,依然是混吃等死,饥肠辘辘。

    前几日思前想后,打算拼一把,来报名,还被好些同僚好生嘲笑,觉得自己想出人头地想疯了:皇上会练什么兵?皇上登基七年了,整天就喜欢做木匠活,把朝政都甩给了九千岁,这次不过是一时起意换一个新鲜玩法,不一定哪天就玩腻了,散了。现在起码饿不死,仗着这身衣甲,平日里在街面上也能诈些钱财;你要能心稍微狠一点,弄些小富贵也不是难事。你去到皇上眼皮底下当兵?你是不是傻?

    听了这些话,这些大汉将军虽是拿出豁出去了的心态,但来的这一路上也是止不住的心怀忐忑,犹犹豫豫、患得患失,生怕最后真被同僚说中了——那可丢了大人了。

    不过现在看来,心可以放回肚子里了,似乎那帮家伙料错了。

    听听皇上说的这些话,虽然不多,可是全是实打实的东西,皇上对国朝的状况很了解呀!怎么看都不是不理朝政的昏君。传言恐怕有误,这回可能是来对了,正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若皇上真有心边事,凭什么自己就没有立功升迁的机会?拜将封侯也未可知。

    那些各军卫营伍或是京营的也是如此,只是对皇上把这些人都称为天子亲军有些想法:咱们才是正牌子的天子亲军好不好?看看这都是些什么人?锦衣卫大汉将军也就罢了,都是忠良之后。那些酸秀才、流民,还有太监,他们也配?

    不过终究是没人敢跟皇帝犟嘴,均想着等操练的时候见真章,看你们怎么配叫做天子亲军,咱们可是五日一小操,十日一大操,虽然近年越来越荒疏,可终究是练过的不是?

    百多名太监们更是如此,胸中的热辣气息与流民差相仿佛:

    如果不是实在活不下去,放眼望去这世上再也没有一条路给自己走,谁会狠心割了子孙根入宫、从此成为骚气哄哄的废人?连族谱都进不去。断了血脉传承,死了恐怕连祖宗都不认自己。可是咱们这些废人确确实实是被皇上的告示召来的,刚才皇上说“天子亲军”也没把咱撇到外边,那就是说咱这废人只要豁出去,跟着皇上一条道跑到黑,咱也有机会堂堂正正的当个官,光宗耀祖,再也不用担心上不了族谱、进不了祖宗祠堂。

    场中唯一好些的就是读书的士子。

    毕竟是读过圣贤书的,平时便以君子自诩,又是读书人当中忧国忧民且愿意投笔从戎的这一部分。平时也没少与人评点时政、议论边事,算是见多识广,所以被震撼的略轻些。

    但也只是略轻,平时他们可没少听说这位皇上的荒唐,更没少议论。出于传统的忠君思想,议论之时对这位皇帝倒是没什么不敬之语,只是将一切都归之于皇上身边的宦官佞臣教坏了皇上,首恶便是客魏二人。但他们也没认为皇帝是什么明君。现在听得年轻皇帝的一番话,居然颇有见地,更是极有担当,与传言完全南辕北辙,一时颇为惊讶。

    如此转折自然也令他们心中固有的印象大为改观。

    王战站在校阅台上将众人看的清清楚楚,大约也能猜到他们的心理活动。

    趁热打铁,王战扬声说道:“诸君,人无信不立。皇天后土共鉴,朕与诸君相约,朕必定践诺履约,诸君如何?”

    “我等必不负万岁爷......”

    “我等必不负圣上......”

    “不负大曌,不负华夏......”

    众人高喊,虽然称呼不一,然气势够高,发自内心的赤诚,居然有了一丝阅兵式的感觉。

    “好,诸君请起。诸君今后将会随朕征战沙场,出生入死,保国安民,建功立业。堂堂华夏大好男儿,国家栋梁,理当得到尊重。所以,以后除非在朝堂之上,否则,见到朕,不必行跪拜之礼,只需行军礼即可。”王战右手握拳,拳眼向内轻击左胸心口说道。

    “皇上这是给了咱们多大的荣耀!”众人挺直身板,极度激动,皆感到了被认可、被尊重的巨大幸福感。

    尤其是那些锦衣卫和其他军卫的人,他们的感受最为明显,毕竟大曌中期之后文贵武贱的观念已经是深入骨髓,今天皇帝所给予的,绝对是破天荒。

    两个武学舍人亦是心中振奋:圣上这明显是在抬高武人的地位,看来真是有志于边事。

    文贵武贱以英宗皇帝亲征、土木堡之变为明显转折点。

    土木堡一役,大曌精锐尽丧,公、侯、伯之位的武勋战死十余人,连英宗本人都被俘虏,沦为鞑虏敲诈朝廷的工具。武勋、武将地位自此大降,在朝堂从此失声。

    而在于谦这位千古名臣的领导下,朝廷毫不犹豫的拥立新皇,战守有策,不谈判、不妥协,让沃亦剌可汗也先的敲诈图谋完全落空,进逼京城也只落得个灰头土脸、无功而返。

    文官地位自此急剧提升,文臣在政治舞台上上了一个大台阶。

    文贵武贱在今日已经与吃饭喝水一般自然,形同自然天理。

    如今皇帝居然说只要不在朝堂就不用跪拜......

    “谢陛下。”有人模仿着皇帝的军礼,大声喊着向皇帝行礼。

    “谢陛下。”众人击胸大吼。

    这次可比刚才齐整多了。

    “诸君有此热血,我大曌大事可期。然,亦只是可期。十几年来,我大曌败军失土,并非军中无热血勇士,却是一败再败,诸君可知为何?”王战看火候已到,当即再加一把火。

    忠心需要热血,但只有热血是不行的,还要有真本事才能牢牢的抓住他们的心。王战要讲一些镇得住的干货,在这些新兵的心目中进一步树立自己的新形象,否则传说中的形象对自己太不利了。

    “为何一败再败?”众人当中,诸士子沉吟不语,其他人大部分面面相觑,只有少数几个军卫出身的若有所思。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

    在读书人当中,通常的说法就是君昏臣佞,小人当道,所用非人,将领无能。可是面对皇上,这些话怎么能说?君昏?谁说这话谁才是发昏。臣佞?天启四年以前可是众正盈朝,难道说不是自己太无能,而是东奴太凶恶?

    可不说这些,还有什么好说的?

    见众人面面相觑,没人说话,王战说道:“朕知道你们当中一些人可能有过思考,有一些见解,不过要是老生常谈,今天就不要说了。朕想听的是有新意的、具体的,不要那些大而空的。”

    众新兵更没人说话了。

    “既然你们都不说,那就朕来说,便以萨尔浒之战为例,大家听听看,朕说的有没有道理,能不能按此道理对我大曌军伍兵事做具体之改进,除旧布新。”

    听到皇帝要讲败得最惨的萨尔浒之战,众新兵都竖起了耳朵。

    包括流民,大曌人尽皆知,大曌之惨败自萨尔浒始。从那之后,一地又一地,一城又一城,辽东百姓或死、或逃、或奴,每况愈下,惨不堪言。

    如今皇帝要以萨尔浒为例,讲解朝廷大军为何屡战屡败,怎能不竖起耳朵听?

    看着屏息倾听的新兵,王战踌躇满志。

    对于萨尔浒之战,王战是很可惜的。

    彼世的军事爱好者,经常说某某国运之战。在王战看来,以大明的体量,人力、物力、军事技术状况,有很多次翻盘的机会,每一次都可以扭转国运。虽这种扭转只是战场上的,改变不了王朝的根本,很可能在五十年、一百年之后还会因为自己的腐朽被打败,但至少不会在当时亡在后金手里。

    而对于后金来说,每一次大战同样也都是国运之战,因为以后金的人力物力,一共只有六万多披甲人,只要大败一次,很可能就会一蹶不振。不只是大明,草原诸部会第一时间来捡便宜,山林间其他的部落也是威胁,还有内讧,这些叠加起来,很可能让后金一仆便难再起。

    国土面积和物产,人口数量,军队数量,铳炮代表的热兵器军事技术,单纯从数量和科技上来看,怎么比都是十倍百倍的优势,可大明偏偏败了。

    彼世读史的时候思来想去,发现只能从人力物力这些物理量之外找原因了。

    最明显的就是领兵作战的制度、普通军卒的军饷、军械工匠的待遇等等,当然,最后无一不指向最根本的问题——腐朽。

    王战要建立新型的军队,之后还有新型的大曌,更远大的理想,此时面对自己的第一批新兵,当然要在这方面大讲特讲。要讲到这些新兵、这些未来的种子的心里去。

    必须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