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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震魂

    “都近前来。”

    皇帝双臂微环,示意自己的新兵都离校阅台再近一些。

    新兵们很快在台前聚集成一个三扁四不圆的小方阵。

    “萨尔浒之败因,其一,军机不密。”

    “我朝议事,市井皆知。东金本就善于细作,市井即知,东金细作再与收买之人详加印证,自然便知准确的军机情报。杨镐这个蠢货,更是狂妄自大,居然自以为必胜,把如何用兵都大张旗鼓的宣扬出去,让东金事先便知晓了一切。我大军谁人领军,兵力几何,兵分几路,何时到达,老奴皆知道的清清楚楚,故而东金才能以一路之兵,对我大军一路路的打过去。如此打来,东金在每一路都形成了用兵的优势,以多打少,就像用握紧的拳头打杨镐分散开的指头,打一个折一个,根本不用担心我军形成合围。当年沈阳、辽阳亦皆是陷落于东金北虏细作里应外合。”

    王战用语通俗,边说边攥起右拳,岔开左手五指,拳头对上了小手指。

    台下诸人皆点头。

    尤其是诸士子,从来都是骂奸臣当道、将领无能、贪生怕死,从来没有人琢磨过这些细节。这也是此时读书人的常态,骂人也好,议论朝政也好,多数都是从道德、大义方面下嘴,少有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拿出十分具体可操作的办法的。就算是骂具体的人,也少有骂领兵的文臣的,都是骂武将贪生怕死或有勇无谋,再不就是骂武将克扣军饷。

    而大多不识字的老百姓得到的有限信息也是来源于这些读书人,秀才公说什么是什么,今日听到这些乃是平生第一遭。此时看到了皇帝的拳头和手指,更是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稍缓一口气,王战不疾不徐的接着说道:“其二,配合不密。”

    “本来是我大曌的大军要分进合击东金,结果杜松突出冒进,其余各部无法对他形成掩护,彼此之间距离拉开过远,不能形成犄角支援。如此孤军冒进,等于是把身子胳膊都甩在后面,抻着脖子把脑袋主动伸出去老远给人打。而且杜松到了敌人附近居然自行分兵,力本不足,分则更弱,结果当然是全军覆没。”

    众人听了皇帝的比喻,都觉得十分贴切,只觉得皇帝说的太对了:这不就像是两帮人打架,你把兄弟都抛下了,自己跑的飞快,冲到对手人堆里,那还不被打死?除非你真能一个打十个。

    大拳头对小手指,抻脖子伸脑袋,两个形象的比喻让众新兵的目光愈发的凝聚,屏息凝神。

    “其三,文官不懂军事,策略不当。”

    “几路大军分进合击,听上去很壮阔,其实屁都不是。”说到这里,王战爆起了粗口,“杨镐就是个屁都不懂的书呆子,根本不知兵,如何能够指挥大军作战?其实不只是杨镐,除了少数那一个半个,大曌所有的文官都不知兵,不懂军事,还偏要去领兵。”

    台下的士子纷纷凝眉。

    “你们还别不服气,你们想想,要是文官知兵,怎么咱们大曌的军队再也打不出太祖成祖那时的战绩?太祖起于草莽之时,我汉人被贬为四等民,不要说铠甲兵刃,就是菜刀,每四户人家也才只有一把。可太祖爷就是率领如此处境的汉家百姓,挥起锄头木锨,舍命相搏,夺来铠甲兵刃,驱逐鞑虏,光复中华,惊天豪勇,旷古绝今!你们读书人不也说太祖‘得国最正’吗?”

    看着那些眉头皱起、满脑子想法的士子,王战直截了当地点破。

    这些都是自己的兵,第一批种子,王战不打算有任何迂回,只打算以最真实、最有逻辑也最有说服力的东西,将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彻底争取过来,让他们发芽。

    “到了成祖,亦是一代雄主,五征漠北如入无人之境。现在呢,大曌哪部军伍还敢出塞?有胆子砍鞑子脑袋换军功的也不敢远离边墙,反倒是鞑子进关抢掠成了家常便饭。”

    “输了就说将士不肯用命,那赢了怎么就是文官运筹帷幄呢?萨尔浒之战领军之杜松、刘綎,皆是有万夫不挡之勇、悍不畏死的猛将,他们不肯用命吗?他们力战殉国。”

    士子们眉头仍然凝着,但神情都有了细微的变化。皇帝重重的话音锤在了他们心头。

    杜松、刘綎之勇,大曌百姓皆知。尤其是刘綎,号称大刀刘綎,为人勇猛不说,兼且力大无穷,平日练功皆是百斤大刀。这二人也确实是力战殉国,怎么也不能说他们不肯用命。

    武将用命,可萨尔浒还是败了。想到此处,士子们的思路不知不觉开始顺着皇帝的方向跑了。

    “此种根源,在重文轻武,今天不做多说,等你们真能挺住朕的操练一个月,那时你们才配听。咱们接着说策略的事。”

    “朕说策略,却先骂杨镐,是因为这策略并非完全不可行,而是要因人而异。”

    王战不想现在多说重文轻武,还不是时候。

    台下众新兵心里则一阵纳闷,尤其是那些流民:“皇上您刚说完策略不当,怎么又说策略并非不可行,到底行不行啊。”

    “如果战力出众、纪律严明,那分进合击的策略就算不高明,也是可行的。为何?因为如果战力出众,即使因为风霜雨雪而导致进兵快慢不一,某一部被东金包围,这部军队只要能不败,就能等来援军,甚至是主动拖住东金,那时就是内外夹击东金,败的就是东金。”

    “而纪律严明,就不会有人自作聪明往后躲、指望别人顶在前面,就不能动摇军心,就不会一人慌乱而全军溃败。可是杜松的大军军纪严明吗?挺住了吗?杜松虽是力战不屈,可部下终究是没挺住。之后北路的马林挺住了吗?半天不到,就被杀的大败。其他两路也差不多。”看着纳闷的新兵,王战沉重的语调中透着惋惜。

    “再说杨镐,他如果知兵,就该当知道,应当先了解清楚自己这几万大军平时的铠甲刀矛如何、粮饷如何、士气如何、操练如何、战力如何、军纪如何,了解各路的道路情况如何,是否有的好走、有的难行,了解对方的战力如何,如此种种如果都了如指掌,他就不应该采取此种策略。以当时我大曌之将领、兵力、军械,如果没有分兵,就算不胜,亦不会大败。可惜,历史只有镜鉴,没有如果!”

    台下众新兵随着皇帝的述说,心情亦随之沉重。

    “说穿了,分进合击这种策略,是给强军用的,而且必须是纪律严明的强军。一者,随便哪一路,孤军遇敌都能挺得住,不慌不乱,无人擅自后退半步;二者,军纪严明,则无人胆敢贪功冒进。探明敌情,探明路况地形,制定对策后,纪律严明的强军各部都会坚决执行齐头并进的策略,保持联络,互相策应。军纪废弛的弱旅用这种策略就是找死,就是给人各个击破的机会。”

    “所以,杨镐领军,就是什么都不懂的外行指挥内行,不败是运气,败了才正常。”

    台下皱起的眉头中,再无一丝的不赞同之色。

    “说到军纪严明,朕便以金银财帛为例。”

    “金银财帛谁都想要,可君子爱财务必取之有道,无道之财,取之有祸。军人在战阵之上,就应该遵守号令,保持阵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金山堆于前而目不瞬。否则,敌人诈败,洒金银财帛于途,你们若见钱眼开争抢金银,则军阵必乱,此时敌军趁机反杀,哪个能活?莫说金银,你们连命都没了,脑袋都被敌人砍了去,怎能不败?就算当时侥幸逃得了性命,还不是要被军法杀头?”

    “当然了,如果有本事,也可以跑到山上去做贼匪,儿子孙子都去做贼,等着朕得空闲了派大军去围剿。朕提前说一句,你们记住,朕,只剿匪,不招安。”

    关于军纪,王战顺便给自己的新兵提了个醒。

    台下很静。

    无论是当兵的还是太监,无论是士子还是流民,都是张口瞠目的直视着皇帝。

    尤其是读书的士子,平日里最喜臧否人物、抨击时政,可是从来没人听到过这样的见解。

    王战今日这番话没有任何大而无当的豪言壮语,没有满口大义的道德指责,没有把东金夸大成妖魔,也未贬低成小丑,都是些具体实在的东西。便是大字识不了一箩筐的流民,听了之后稍加琢磨,立刻就知道毛病出在哪里,知道药应该下在哪里,何况这些读过书的?完全是醍醐灌顶、一朝顿悟。

    此时在这些士子心目中,“天启”王战的形象可说是神秘莫测,彻底颠覆了各种荒唐的传闻。

    本来诸士子心中不是没有疑惑,毕竟木匠皇帝的名声可不是一个两个人在传,也不光是那些阉党内官太监在传,这可是满朝文武百官都知道、天下士子乡绅、小吏百姓街知巷闻的事。内官太监都拿着皇帝打制的家具出去卖过,且因手艺精湛、充满巧思而十分抢手,所以木匠皇帝的名声绝不会有假。

    可刚刚皇上说出的一番见解可以说是一针见血、振聋发聩,让这些以针砭时弊自诩的士子不得不佩服,直感觉自己的针法远远不如天子,针针皆落于空处。“如此看来,莫不是皇上的荒唐是另有深意?别的不说,若是大曌的军队都能按皇上刚才说的一一改正,何愁不胜?何必被昔日好心收容的破落户打的如此屈辱。”有人泛起了想法。

    “其四,就是不要瞧不起你的对手、你的敌人。”

    “知道朕为什么把他们称为东金而不是东奴、建奴、贼奴?因为他们十年屡战屡胜,而我大曌屡战屡败;因为他们能从一个部落壮大为一个国家,立起了国号,而我大曌却失去了自己的大片土地,辽东和奴儿干都司都成了他们的国土;因为他们充满了朝气,而我大曌却暮气沉沉;因为朕知道,大曌沦落至此,一定是他们有了比我们强的地方,一定是我们自身沉积了许多弊端,所以才会此消彼长。他们,一定有值得我们学习之处,我们,一定有需要改进的巨大弊端。所以,瞧不起能打败我们的东金,其实更是瞧不起我们自己。”

    “你们在街上与人打架,打输了都要琢磨琢磨对手的拳脚招数吧?手下败将,而且是屡战屡败,却瞧不起强敌,不知自省,不知学习强敌的长处,何其可笑,何其愚蠢?”

    王战记得有一个晚清的故事,说是面对八国联军,打了败仗的清廷为了出口气,欺负洋人不懂京城的那些说道,没让洋人走使节该走的城门,而是让他们走贩夫走卒、牛车驴车走的城门,签完丧权辱国的条约之后,看着洋人从那牛马门里出城,满朝高官兴高采烈,如同打了大胜仗,前仰后合的嘲笑胜利的敌人。

    被嘲笑的强敌手里攥着的条约上,清楚的写着上亿两白银的赔款。

    谁嘲笑谁?

    王战不想自己的子民变成这样,从今天开始就断绝这种可能。

    但是新军不知道皇帝想到了什么,听着皇帝这样夸奖敌人,大部分新军都比较愕然,只有那些穷秀才和一些军卫开始凝眉深思——这一段话太让他们震惊了。

    王战略停顿了一下,给这些人一些消化的时间。

    王战知道,以自己读史、读各种杂书加上习以为常的逻辑思维总结出来的东西,这个时代的人,尤其是眼前的这些新军,猛然间听到,是需要时间消化的,不能说太快。

    少顷,穿铠甲的和戴逍遥巾的继续深思,流民粗汉则开始大点其头——皇帝的话说到了他们心里:谁打输了不得琢磨琢磨对面的家伙这一拳是怎么出的、那一记腿绊是怎么下的、下回好找回场子?皇上说得太有道理了。

    看着台下新兵的样子,王战有了点成就感,知道这些人初步消化了这一剂猛药。

    ......

    “其五,最基础最根本的一点,战斗力。”

    “方才说到强军,那什么样的才是强军?拿什么衡量是不是强军?朕告诉你们,战斗力是强军的唯一衡量标准。军队有了战斗力,哪怕是因为天气、地形导致进军速度不一,失去了策应支援,落入孤军奋战的境地,即使不胜,也不会败,更不会溃败,而是能凭强悍的战斗力站稳脚跟,坚守待援,伺机出击,反咬敌军,给友军争取到来援的时间、内外夹击的时间。”

    “就算没有援军,就算被十倍的敌人包围,他们也会战至最后一个人、最后一滴血,无人会死于后背。”

    不涉及任何外因的军队自身,展现在了新兵面前。

    皇帝的语气中充满了崇敬。

    台下则已经是落针可闻。

    从肉身到神魂,都被震住了。

    每一张凝重的面孔背后都在用力地想:最后一个人,最后一滴血,无人会死于后背,那是一只什么样的强军?那里面的兵......得是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