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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创新

    任何一件事情、任何一个计划,想要做成,其实在计划之前都是有前置条件的。

    所以,前几天,在开始生产之前,王战成立了一个皇曌计量司。

    选了几间偏僻安静的宫室作为计量司办公和生产的场所,选了一些工匠作为生产人员,紧急制作了一批尺子,一批大秤小秤,为所有将要参与生产的工匠统一度量衡。

    长远来说,以此为基础,王战要逐渐清理统一全大曌的度量衡。

    在急需的尺秤生产完之后,王战还安排了工匠对这几间宫室进行地火龙、火墙改造,确保一年四季、哪怕是冬天室内都能保持现在的温度,尽最大可能消除温差引起的度量衡器的误差。以后,这里就是大曌基准母尺的存放地。

    没有温度计也不要紧,暂时以室内穿衣多少、体感来确定,虽不精确,却也比不采取任何措施要好得多。之所以不用恒温性更好的地下室,是因为实际运用尺子的生产场所暂时还做不到与地下室相同的温度条件,相去甚远。

    尺子,对于标准化通用化乃是根本,王战选用了工匠中最善于微雕的匠人制作。

    匠人名为陶核舟,能在米粒上雕刻出精美的山水人物,其所雕刻之白米,迎着光,从斜侧方看去,山水人物线条清晰,栩栩如生,在匠人中颇为有名。据其自言,家中有一套祖传的练习眼力的方法,平时经常用刻刀劈开头发丝进行练习,故所雕刻之线条至少可以精确至半个发丝的程度。

    至于尺子的标准模板,王战没有选用现在大曌的尺子。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名义上大曌的度量衡是统一的,其实却是不统一的。

    在民间,尺有长短、斗有大小。

    最明显的就是斗,乡间催粮、州县管库的小吏,粮店的奸商,大斗入小斗出,在量上首先就盘剥一道;卖布的奸商往往也有短尺用来一分一毫的占便宜;甚至张居正清丈田亩之时,也有极少数官员为了能多量出田亩数来增加政绩,将丈量田亩的量田步弓改短,以减小每亩的面积而增多田亩的亩数。如此下来,积年累月,度量衡逐渐混乱,标准难辨。

    官方工匠虽未必个个如此,王战却不可不防,毕竟戚继光和赵士祯都曾经记述过弹丸与铳管口径不一的弊病。一个领兵良将,一个技术高手,都指出同样的问题,显非偶然。

    而王战一定要保证任何一人生产出来的铳弹、炮弹都能够严丝合缝的装填入任何一门铳、炮之中,坚决要实现标准化、通用化,尽可能的减少型号。五种炮车和车辆,只有一大一小两种车轮,就是这种目标的体现。所以,标准尺度必不可少。

    在官方,大曌的尺子与彼世大明一样分为三种:营造尺、亦即曲尺。宝源局铜尺、亦既量地尺。钞尺、也就是裁衣尺。

    营造尺,也被称为鲁班尺、曲尺,也就是最早的“矩”,相当于一长一短两把尺子以直角连在一起。所有的营造工匠都用这种尺来量尺、定方。据说以此尺营造宅院宫殿最合乎风水吉凶之道,所以成为营造专用。

    量地尺。大曌一丈为十量地尺,丈量田亩的量田步弓为五量地尺,此时的长度单位“一步”也是五量地尺,所以量田步弓才被称为步弓。此时大曌田亩,一步宽、二百四十步长为一亩,百亩为一顷。

    钞尺,也即裁衣尺。这是王战唯一能记住精确尺寸的尺子:三百四十毫米。

    之所以能记住,是因为朱载堉的《律吕精义》记载,钞尺的长度与宝钞的外边长度是相同的,而后世博物馆测量数十张流传下来的大明宝钞,宝钞平均长度为三百四十点一五毫米,互相之间的差别肉眼完全难以分辨,也就是说,宝钞的制造精度极高,相互之间的差别极小。书籍与博物馆中的宝钞、考古成果互相映照,更形象一些,所以王战才侥幸清楚记住了宝钞的尺寸。

    在此时没有后世的天文学、同位素和光学成果的情况下,宝钞自然可以作为尺度标准,以宝钞的三百四十分之一来确定精确的一毫米。

    其他两种尺的一尺大约是多少毫米王战就记不住了,但现场对照,与依据宝钞划分的毫米比起来,大曌量地尺大约三百二十六点五毫米,营造尺大约三百一十九毫米,总之是不一样。不过照着这个量地尺的尺寸换算下来,王战知道了,大曌一亩约相当于彼世六百四十平方米,比彼世的标准亩小了约二十七平方米。

    关于来历,王战只大略知道,这些尺子的长度是古时候流传下来的。比如鲁班营造尺,是千古以来营造所用。此外,大曌还有不常见的天文所用的量天尺,还有律尺,据说律尺其中的寸、分等细小的尺寸单位与黄钟律管的长度有关,有着很深厚的历史文化和音律数学底蕴。但王战所知也就这些表面的东西了,这背后的数学计算则完全不知晓。当然,王战也不想花时间找乐律数算大家去深究,那根本不是当务之急。

    不知道便罢,知道了,王战自然怕这些尺不够精准,更怕有人不小心混用。而根据脑海中看书和逛博物馆的记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忍痛割爱,放下某些对传统文化的执念,不在去计较尺和寸,不再去计较其中的风水律吕,而是以宝钞所确定的毫米为基础单位,一切制造皆以此为基准来说话。

    至于那三种尺子,乃至于丈量田亩的步弓,就交给手下的官员以毫米为单位去校准吧,校准之后统一推行民间,自己就不操心了。什么时候能统一为一种,就交给时间和社会的自然发展。自己现在需要把握的就是一切以毫米为基准。

    眼前,所有铳炮军械的制造,皆以毫米为基准,所有的制造图纸皆以毫米标注。

    王战让陶核舟以宫中的一百张宝钞为基本的尺寸模板,制作了一个一百毫米见方、一千毫米长的方形紫檀柱,柱上的最小刻度精确到了陶核舟的一道刀痕。

    以此母本为模板,按照此时工匠的习惯,由陶核舟制作出九把一模一样的紫檀营造尺,尺上的最小刻度与母本紫檀柱一样精确,然后将母本收存于计量司恒温室中作为永久的尺寸母本,再不得随意动用、触碰。再以这九把紫檀尺作为现时的模板,制作一大批紫檀木材质的工匠标准用尺,每把尺子上都有年月日、编号、工匠姓名、所属部门。

    制作完急需的尺子后,王战抽查了十几把与紫檀柱对比。放在一起,对齐,肉眼细细比对,完全看不出任何差别。王战当时便在众人面前宣布陶核舟为计量司司长,位同从七品,赏现银三十两。

    王战的这一封赏,立时让众工匠眼红不已,个个心下也暗暗卯上了劲。他们同时也很惊讶,为何把尺子造得精确就能得到如此赏赐?

    事实上,王战并不仅仅是为了千金买马骨,给工匠们竖立精益求精的榜样,也是真的觉得这精密的尺子值得这个赏赐:

    就以新制的紫檀尺来制造铳炮,如果炮管和炮弹的精度能精确到尺子上的一两道刀痕,也就是零点一、零点二毫米左右,王战猜测,铳炮的威力可以至少提高一成。

    王战这是粗略的猜测,但确实是有依据的猜测。

    据王战所知,现在西洋和大曌的炮弹直径普遍比炮管直径小上百分之五左右,也就是一百毫米口径的大炮,炮弹的直径只有九十五毫米,最多九十六毫米,如此一来,绝对不会因炮弹卡膛而导致炸膛,但是伴生的弊端就是火药气体大量的从炮弹四周泄露出去,开炮时看似炮口光焰耀眼、浓烟滚滚,实则是浪费了大量火药的推动力。也因此,现在大炮在装填火药之后、装填炮弹之前,往往要填进去一层略潮湿的泥土,捣实,然后再装填炮弹,以图增加对火药气体的密闭性。

    新式大炮的制造,若工匠们能让炮管和炮弹被精确地制造成正圆形,让炮管前后粗细一致,使炮管和炮弹的间隙不必再留那么大,而是缩小到零点几毫米,那么单纯从间隙的横截面积来算,火药气体的泄露将会减少九成以上,火药气体将会被炮弹牢牢的封住,令火药气体几乎完全起到推动弹丸的作用,没有丝毫浪费。如此则必将令炮弹膛口初速大增,射程大增,冲击破坏力大增。按原来五毫米的间隙与整个炮管的横截面积对比的话,王战粗略估计,火药推动力大约能高上一成。

    膛口初速大增,弹丸的弹道就会更平直,弹丸到达目标的时间就必然相应变少,受风力影响也必然变小,精度、命中率就必然会提高。

    所以王战才直接把一个工匠变成从七品——制造精度提升一个大台阶,意义足够重大,应得此待遇。

    当时封赏之后,王战又给了计量司试制以毫米和刻刀刀痕为基准的游标卡尺和螺旋千分尺的任务。

    彼世考古发现,最早的游标卡尺出现于汉朝王莽时期。现在的大曌也有铜鱼卡尺,工匠们在制作管状、杆状物体时也经常使用。

    现在王战将原理和要求交代清楚,相信这些能工巧匠很快就制作出来大批高精度卡尺,到时候,制造精度就有了更高的保障。而螺旋千分尺,完全凭手工进行极高精度的制作,只能是少量精品,短期无法普及,需要时间。不过一旦达到一定数量,铳炮制造精度必然会再上一个台阶。

    现在陶核舟他们除了制作卡尺,一半的时间用在钻研螺旋千分尺上。

    ......

    如今基本的善事利器——高精度紫檀尺已经具备,大生产将逐步展开,王战当然要对种种细节进行一番改进指点,比如大炮的顶丝、准星照门、自己琢磨出来的半圆铳规等。

    顶丝位于炮尾,通过舵盘似的旋转手柄上下升降,如同无级变速一样调节大炮的射角,比垫着固定厚度的木头调节射角要灵活迅速得多。

    此时的大炮无论能打多远,都谈不上什么精度,最大的用途还是对结阵的敌军进行大面积轰击,打散敌军军阵,震慑敌军军心士气。勉强谈得上精度的射击还得是视距内直瞄,而直瞄实际上就是一把超大号火铳,所以王战要求大炮设置准星和战国劲弩上望山一样的照门,提高方向精确度。

    准星照门再配合王战要设置的提高距离准确度的炮身铳规,对于直瞄和间瞄曲射射击的精度都会有很大提高。

    王战在炮身设置的半圆形铳规位于炮膛的侧面,灵感来自于数学中常用的量角器,完全是自己想出来的。虽有铳规之名,实则与历史上的铳规没有关系,因为王战并不知道历史上炮队的铳规、铳尺、矩度的技术细节,只知其名、不知其实。

    但是不知道历史上西人传教士一直对大明保密的铳规、铳尺、矩度的具体细节,并不能阻挡王战依据系统思维、依据常见的量角器结合实弹射击编制出大曌的大炮射表。

    王战的做法简便易行:新式半圆形量角器式的铳规设在炮身侧面通过耳轴的一条直线上,半圆形的直边与这条线完全重合,这条线与从炮口至炮尾的炮膛空腔的中轴线完全平行,与空腔中轴线组成一个水平面。半圆形直边的圆心位置有一个圆轴,作战时在轴上悬挂一个长杆圆锥形铅锤,铅锤永远随着重力指向地心,铅锤锤尖在半圆形上指示的刻度,就是精确地大炮仰角或者说射击角度。

    王战将要装备的子铳是定装弹药,拥有在工坊事先装填好的固定的火药装药量和弹丸。

    眼前的情况,定装弹药,火药量只能是根据火炮能承受的上限装填的,以拥有最大的射程和威力。在这种情况下,王战的炮兵不能像使用前膛装填的红夷大炮一样,临阵根据敌人远近调整火药装填量。

    对于近距离的敌人来说,定装弹药明显是浪费了火药,这是缺点;但用固定的装药、不同的射角进行射击试验,测量出不同射角时弹着点的射程,就可以迅速编制出精确地大炮射表,在战时炮兵只管装填子铳、按射表调整射角,完全不需要调整用药量,可以极大地提高战场作战效率,这是优点。这优点中其实还藏着另一个优点,那就是定装弹药中的火药是在工坊中装填的,用药量极其精确——精确的火药用量,确定的射表,结果就是炮弹落点的精确。

    临阵调整的用药量,在战场紧迫的时间、紧张的生死氛围中,不够精确,这种不精确必然导致射距不够精确,可能正好命中,也可能够不着敌阵,或者越过敌阵。而王战的定装弹药做法显然不存在这种缺点。

    至于炮架左右方向的水平度调整,在没有液压机械的现在就不考虑了,王战只是把思路原理告诉了工匠,为未来提示一个方向。反正到现在为止,王战没想出左右方向水平度调整的更好办法。

    在实战中,现在只能尽可能预设阵地,用水平尺平整阵地。至于移动中的炮击,王战也想好了,一是只要能打散敌人的阵型就可以,二是多用霰弹,增大覆盖面。

    装在偏厢车上的侧射小炮,就是去掉了两轮炮架的步军冲阵炮,炮管长度为三十倍径,比戚家军车营的车载炮要长出大约三成,因此后坐力也要大一些。小炮侧射时后坐力与车轮的轮体平面是垂直的,王战为避免后坐力损伤车轮车轴,让工匠将小炮安置在类似此时海军舰炮的四轮小车上,小车置于一个滑槽之内,在小车轮上方用顺着滑槽的长条方木沿着滑槽盖住小车轮子,如此即使偏厢车剧烈颠簸也不会让小车从滑槽中脱出。小车在这长条方木之下沿着滑槽滑动,槽尾部有一个斜坡将后坐动能转化为重力势能,使小车复位。

    ......

    王战如同一个最耐心又循循善诱的老师,将这一切都为工匠们细细地讲解,将这些改进或创新组合起来讲解,让工匠们充分的体会其中的巨大提升——而且完全是在现有条件下。通过讲解,让工匠们明白,通过种种改进或微小的创新,可以实现产品主要性能的飞跃。

    整体来说,就是让工匠们初步领会系统性的思维:确定几大主要目标,充分考虑现有能实现的条件,尽可能多的实现其中分解出的诸多小目标,有冲突的坚决舍弃,如此,在技术没有巨大的跨越性突破的情况下,获得主要性能的大幅度提升。

    具体到铳炮,在这个过程中,主要目标比如保证最大射程、装填速度、使射表简便易懂等尽可能多实现,但某些与比较多的主要目标冲突的,比如节省火药——就干脆放弃掉。

    具体到工匠,这种系统性思维本身就是一种极具开创性的东西,是让思维从井里上升到井口之上的提升,是思维广度的开拓,对于以后的任何生产都是一种台阶式的提升。

    之所以如此耐心讲解,是因为王战很清楚,自己只是占了个知识和思想认识的便宜,自己并不比这些工匠更聪明。相反,这些工匠很多比自己更心灵手巧,只不过他们出身贫寒,受到的教育太少了;地位低下,被生存压得弯了腰,没有力气去想别的。

    王战相信,这些人一旦得到合理的对待,他们一定会迸发出无穷的智慧与热情,他们为大曌带来的助力会胜过自己万倍。所以,不仅仅是技术创新,更重要的是现在就要引导他们的思维方式,在思维上提升到一个新的层面,一个广阔的、包容无数灵感火花的、创新的层面——为了此世华夏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