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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攻城

    天启七年,五月二十六,午时,锦州城。

    城墙上下,血腥气弥漫。

    城外的人要再次毁掉这座城池,连同其中的人。

    说起来,锦州以及其他辽西城池已经被毁了两次,王化贞一次,高第一次。现在是原址上的第三座锦州城。

    平辽总兵赵率教在旧墙基上复建锦州城后,锦州城已经尽复弘治年间旧观,周共六里一十三步,护城河阔三丈五尺,深一丈二尺,距城墙约六丈。仍设四座城门:东门宁远,南门永安,西门广顺,北门镇北,大门皆包以铁叶。四门外皆有瓮城,城四角皆有突出城墙的马面式炮台。

    史书中经常出现的辽西地区广宁中、左屯卫的指挥机构皆在锦州城内。

    此刻,锦州城广顺门城楼内,赵率教和纪用面色严峻的看着城西二里外的东金大阵。

    没办法,只能看着,锦州没有红夷大炮,只有弗朗机和一些小炮,如灭虏炮之类的。数量倒是不少,尤其是其他小城屯堡的也集中了过来,但是这其中最大号的弗朗机射程也不过一里多,灭虏炮这类小型前膛炮就更不用说了,常用射角下,最大射程只有二百步左右,除非敌人列下密集军阵,否则要在百八十步才算比较好使。

    赵率教和纪用诈降谈判骗了一天又一天,打打停停,连劝降书都被射上城头好几封之后,终于,红歹耐不住了。

    七天前,艾森吉奥若.红歹再次写信射上城头,口气大变,再无招贤纳士的贤王气度,明显是企图激怒赵率教出城野战,“若尔果勇猛,何不出城决战,乃如野獾入穴,藏匿首尾,狂嗥自得,以为莫能谁何......我今驻军于此,岂仅为围此一城?正欲俟尔国救援兵众齐集,我可聚而歼之,不烦再举尔。今与尔约,尔出千人,我以十人敌之......”。

    语气极是轻蔑。

    面对红歹的轻蔑激将,赵率教也知道敌人没耐性了,索性借机在东金猛攻前激励一下手下的士卒,便在城头干脆的大喊“城可攻,不可说也!无谓多言,惟死战耳!”

    手下士卒见主将如此坚决,果然在赵率教这个主将的激励下随同大呼,士气大振。

    士气大振不仅是因为赵率教的激励,更是因为前些天对东金驱民攻城的愤恨,他们亲眼目睹了被迫攻城的老百姓的惨状。

    当时城下被驱赶来的百姓不停地向城上乞求,求城上的大曌官兵不要向他们开铳放炮,说自己也是曌人,也是没办法。

    当时赵率教脸色煞白,却没有什么犹豫。他明白,这只是试探,一旦城上不能狠心开铳放炮射杀这些人,马上东金就会驱赶掳掠到的全部大曌百姓来填壕。

    满心痛恨中,赵率教向城下扛着土袋填护城河的老百姓高声大喊,“你们填了护城河,让东奴攻破锦州城,难道锦州城里的十几万人不是曌人?你们想让城里的人都跟你们一样吗?再被驱赶着去攻打山海关、攻打整个大曌?左右都是死,何必害别人?转身跟害你们的东奴拼了,死的像个人样子,本将军给你们收尸立庙,让你们永享后代敬仰香火。转身,拼命!”

    “转身——拼命——”道理就摆在那里,没什么高深难懂的,虽是心里不好受,城头的守军还是跟着赵率教大喊起来。

    只不过,能只顾着自己那点家当,说什么也不配合坚壁清野的,自然不是什么能顾及他人的人。所以,听了赵率教的呼喊,有些人就是一个劲的哭号求饶,扛着土袋一步步向护城河接近,却说什么也不肯转身拼命,自然也不管填了河之后锦州城内的百姓会如何,只是一味的哭喊着自己是曌人,让城上不要开炮放箭。

    当然,也有少数人决然转身,嘶嚎着冲向掩在身后的甲兵,结果当然是死,但终究是没因为自己怕死就让更多的人陪着自己死。

    对于那些一味求着城上别开铳放箭的,赵率教也没什么好说的,决然下令开火——总不能允许他们填了护城河。

    一阵密集的铳炮箭矢之下,扛土袋的自私懦夫多数成为伏尸。有些没有命中心脑等致命之处的,一时不得立死,破口大骂赵率教,言语中极尽怨毒、极尽诅咒。

    赵率教没有理会那些人临死的恶意,直接让士卒们冲着东金大阵高喊“卑鄙无耻,黔驴技穷”。

    这一阵铳炮火力,这些人身后紧跟着的东金甲兵也被打死不少,结果自然是毒计落空的红歹发动了气急败坏的持续猛攻,今日已经是东金连续攻城的第七天。

    ......

    “呜......”号角声响起,城外东金大军如海浪般涌动,过了约一刻钟,便从阵列中推出许多粗重的盾车来,看样子竟是东金要顶着毒辣的太阳在午饭时攻城,想是准备让守城之军不得消停、疲惫不堪。

    赵率教在城楼上看去,只见盾车缓缓而来,为了避炮,每车间隔丈许,大略估算约有百十辆,看排布宽度,几乎覆盖了西侧城墙。

    每辆盾车上都有代表各部的颜色不同的旗帜。站在城楼上向斜下方看去,看不清远处盾车内中有多少人,不过赵率教猜也猜得到,盾车内必定是十几名东金棉甲擅射之兵,逼近之后压制城头守军,掩护随后的包衣奴才填壕。随后还有六七名披两三层甲的重甲兵监阵,除了斩杀反顾者之外,还负责掩护闪出盾车向城头射箭的轻甲兵。

    盾车后很近处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阿哈奴才推着至少上千辆独轮小车,前后分成十余排,上面装满土袋土筐,显然是用来填埋护城河的。还有许多没推车的阿哈肩抗土袋,这些奴才若是死了,尸体也是填壕的好材料,一人起码能抵三四个土袋。

    其实这些阿哈都是东金贵族的奴隶,在财产中也算是比较重要的,毕竟活人是可以不停干活、可以年年种地创造财富的,所以是重要财产,地位接近牛马,通常只是填壕的第二人选。排在前面的第一人选是出征时新抓捕的还未定归属的汉人,直到这些人死光才会轮到阿哈。

    这从这些奴才的装束上就可以看出来:少许阿哈身上居然穿着棉甲,可见与新抓的奴隶相比,地位不是最低下的。奈何这一次遭遇了坚壁清野,大曌的汉人一共也没抓到几百,他们这些阿哈才成了填壕的第一序列。

    阿哈后面可以看到更多的重甲步兵,看身形臃肿粗笨的样子,应该是至少身着两层铠甲的先登死士,近百架云梯间隔分布在他们中间。有些健壮有力的甚至着三层甲,一层锁子甲,一层内镶铁片的镶铁棉甲,一层铁甲,手执盾牌、大刀、短斧等适合爬梯登城的兵器。这部分重甲兵足有上千。

    东金此时还处于上升期,被掳去的工匠得到的待遇比大曌好一些,而且一旦质量粗劣,杀头乃是家常便饭。又能活得下去,又有杀头威胁,所以这些工匠所造军械铠甲堪称精良。有了这两三层精良的重甲,可以非常有效地防护弓箭,一定距离、一定程度上也可以抵御火铳打击的威力,尤其是此时大曌的劣质火铳。

    此时的东金军法严酷,登城之前,这些重甲兵就是军法队,前面的包衣奴才若是稍有反顾,这些重甲兵会毫不犹豫的斩杀。

    东金兵若按战力等级划分的话,大致可分为无甲辅兵、披甲人、步甲兵、马甲兵、白甲兵等几个等级。马甲兵在东金被称为红巴牙喇,白甲兵则是从红巴牙喇之中五选一,穿铁叶明甲,甲叶明光闪闪,也称为白巴牙喇。

    这些重甲先登死兵,外表看不出什么,其实分为两部分。前面的多是被抓来的林中部落,只是给穿上了重甲而已。这些林中部落攻城之时死便死了,若是活下来便给予升赏,几次战斗之后若还活着,就可能被吸收入东金本部;后面的则是东金的步甲兵。

    先登重甲死兵之后是压阵的白甲兵,也就是被称为白巴牙喇的骑兵之中的精锐。这些白甲兵皆着双层甲,内层锁子甲或镶铁棉甲,外层则全是片片精铁甲叶层叠外露、被称为水银甲的明甲,个别自恃勇力的也有着三层甲的。但无论如何,白甲必须穿在外面,那是战场上身份的标志,也是军法权、主将身死时的临时指挥权。这些白甲兵除了盾牌大刀,都携带着长大的步弓,既是登城者的弓箭支援力量,也随时准备突上城头,同时还是最严酷的军法队。

    更远一些的位置,是东金的骑兵,也就是马甲兵红巴牙喇,他们是东金的正规骑兵,已经是仅次于白甲的极为精锐的战力。当长途行军后无马换骑、马力不足的时候,他们会毫不犹豫的下马作战。攻城之时,他们随时防备城中突然冲出骑兵,一旦冲出的骑兵侧向冲击攻城队伍,他们就会迅速迎上去,保护攻城的步甲和奴才阵列。

    被大曌称为老奴的第一代东金汗王奴儿贺齐,本来就是李成梁这个辽东王最会送礼溜须的下属。经过在李成梁麾下多年的学习,再有造反后与大曌这些年的征战,东金排兵布阵可以说已经非常老到,大曌会的他们都会,还形成了自己的特色。

    因为锦州西城墙在修筑上还略差一点,所以东金盯住了西城。经过这几天的激战,西侧的护城河已经被填的差不多了,那些被抓住逼着填壕的曌人如今都在护城河底。看今天这架势,连云梯都跟来了,盾车和军卒数量明显增多,显然是打算登城了。

    赵率教看着城下,大略估算,这一次仅西城墙外,东金就出动了差不多五千多战兵,其中近两千重甲兵,近五百白甲兵,棉甲弓兵近千,辅兵至少两千人,阿哈奴才三千,估计差不多能有东金此次来袭总兵力的一成多了。再算上东城和南城,显然奴酋红歹是打算毕其功于一役,一举攻下锦州城。

    虽然看不清盾车后的动静,但是赵率教知道东金的战法,知道老奴曾经立下军规,“遇敌若无盾车,切勿出战”。因此,东金作战向来是以盾车为前锋障壁,用来保护棉甲弓箭手、抵挡大曌军的铳炮弓箭。在野外作战时甚至把盾车一直推到大曌军阵近前数步,抵近射箭,“贼于五步之内,专射面肋,每发必毙。”

    此时便是这种战法。

    随着数百木头轮子的响动越来越大,城下盾车越推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