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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问道 2 谁是民

    金殿之上,听着皇帝的问题,群臣非止惊惧,更是人人嘴里发苦,面上尴尬。

    残存的心向东林之人尤其尴尬:与穷老百姓共同承担国用,不好吗?穷老百姓不是民吗?东林君子可是历来为了天下百姓鼓与呼啊!

    王战却不管他们是否尴尬,继续出击。

    “叶向高家的豆区园修造费用不菲吧?李三才在张家湾的大宅诸位谁去过?比朕的皇宫如何?他的后花园,幽深广大、神奇瑰丽更胜叶向高豆区园百倍不止吧?”王战眼神玩味的看向下方,“藏富于民?叶向高倒是富得可以,李三才更是巨富。朕听说,江浙其他的那些园子也都足够清雅瑰丽,更有胜于李三才者,也不知是真是假?”

    “朕......真想去看看呐。”

    看着皇帝脸上的笑容,听着皇帝的“称赞”,尤其是对李三才张家湾大宅和江浙园林的“称赞”,感受着皇帝语气中的“艳羡”,心向东林之人愈发尴尬。

    魏忠贤、崔呈秀等人虽是大感痛快解恨,当中却不免夹杂着惊惧,快乐并痛着。

    叶向高归乡之后,在老家建造了豆区园。园子不过是三四丈宽、七八丈长的一介精巧南园,相当于后世约二百多平米,虽造价也不菲,却也还可因其小巧而遮掩一番。可李三才的后花园长度就有半里,占地面积更是豆区园的百倍以上,富丽神奇远远过之,怎么辩解?当一千年尚书,俸禄也不够修这样一座园子。

    江浙那些园子同样如此,哪个也不比李三才的园子便宜。钱哪来的?说是各家经商赚的?看皇帝现在的样子,那不是自投罗网?

    “王绍徽也说过‘财之所生,成于人力,秋毫之入,皆民膏血’,好啊,此话说的甚好,甚合朕之心意。只是朕就是想要弄明白,李三才、叶向高所说的‘人’、‘百姓’、与民争利的‘民’,究竟是谁?与王绍徽所说皆民膏血的‘民’是不是一拨人?”看着尴尬的臣子们,王战依旧不疾不徐地推进着。

    “那些家无余粮、葛衣短衫的农夫、纺织娘、矿工铁匠以膏血缴纳赋税、支撑国用之时,李三才、叶向高不说与民争利,诸公也不说与民争利,怎么朕刚一探讨国用赋税的真正来源,诸公就说与民争利?朕刚才可还没说要让锦衣玉食、家资巨万的有钱人缴纳田赋。”

    “朕就不明白了,他李三才宅子外面的老百姓破衣烂衫,张家湾码头上的力夫每天疲累欲死也不过勉强糊口,他桌上推杯换盏的矿主富商穿着绫罗绸缎、吃着百味珍馐,银钱花用无尽,怎么就没有余力做善事了?李三才和他的矿主富商朋友,那可真是摆不完的阔气、弄不完的权,吃不完的珍馐、花不完的钱。”

    王战有条不紊的把一颗颗炸雷扔出来,连续的轰鸣。到最后,语气越发的羡慕。

    大多数人对于皇帝讥嘲李三才、叶向高深感痛快。尤其是李三才,当年对付起非东林之人可是不择手段、强硬至极,包括对付他自己的座师、对付皇帝派出的税监,各种无耻手段简直让阉党都为之侧目。可是无论多痛快、多解恨,他们也不能赞同猜测中几乎确定的皇帝所为,尤其是刚才皇帝已经说了“与穷老百姓共同承担国用”----那不仅是对东林的伤害,那是对大曌所有读书人、所有官吏士绅的伤害。

    满朝大臣们心思电转,却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

    面对满殿的阉党,残存的东林更是满面彤红。

    皇帝丝毫不讲什么义利之辩、丝毫不讲什么微言大义,只是把一件件破烂烂、血淋淋的事实扔出来,老百姓的破衣烂衫和士绅商贾的绫罗绸缎就那么出现在眼前,对比鲜明,多高妙的言辞也无法将之掩盖,这怎么回答?

    谁是民?谁敢说穷老百姓不是民?

    殿上气氛就在这些无解的念头中越发沉闷,众人垂首低眉,眼角余光不停地斜觑;两腮肉动,形容尴尬却难掩心中对皇帝的愤怒。

    没错,就是愤怒。

    “启奏圣上,士绅皆是读书人。太祖高皇帝重视读书人,优待读书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因此国朝才定下读书人免徭役赋税的规矩。如今圣上欲将读书明理的士子乡绅与不读书、不明理的草民同等视之,改变高皇帝优待读书人的祖制,令读书之士绅与草民一体纳粮,此等行为将太祖高皇帝置于何地?”

    沉寂中话音响起,终于有人冒了出来,兵部左侍郎魏应嘉。

    魏应嘉当年还是给事中之时曾与冯三元一起弹劾过熊廷弼,一向能言善辩,词锋尖锐。

    不过不出王战所料,只能是拿祖制压人,对于事实则避而不谈。

    “祖制?”王战脸上显出一丝冷笑与不屑,“太祖高皇帝立下严令:一切军民利病,农工商贾皆可言之,唯生员不许建言。诸位爱卿,现在哪个书生不是野谈横议、甚至企图操控舆论、遥控朝政?”

    “太祖废除丞相之时有言,‘以后嗣君并不许立丞相,臣下敢有奏请设立者,文武群臣即时劾奏,处以重刑’,现内阁首辅虽无丞相之名却有近乎丞相之实,又是什么祖制?”

    “太祖之时,大曌有都指挥使,有布政使、按察使,何时有了巡抚督师?这又是哪条祖制?”

    “太祖之时的读书人协助太祖驱除鞑虏、拯救生民,有大功于华夏,有功自然当赏。今时的读书人有何大功?边关丧兵失土,百万辽民被屠戮,地方则民不聊生,饿殍遍地,揭竿而起。如此功劳,有何颜面要求优免优待?无功何以受禄?”

    “诸公口口声声读圣贤书,咱们就往古圣先贤那看看、往更久远的老祖宗那说说,西汉七王、西晋八王虽不是国朝祖制,却也是华夏祖制,那等祖制我大曌要不要实行?周公之时行井田制,周公也是圣人,那井田制是不是祖制?井田中间的一亩便是为朝廷中枢而种,实质便是今日之田赋,而且是九中取一。诸位爱卿,你们家族中的田亩,可曾按九中取一向朝廷纳赋?”

    王战诸问,掷地有声,下面的群臣再次鸦雀无声。

    儒门尊崇三代,谁敢说周时的制度不是祖制?谁敢说周公不是圣人?可是现在的朝野,但凡家中有个秀才,谁还纳赋?百中取三都不愿意缴纳,更不要说是九中取一。

    面对眼前由木匠一跃而变身为舌战之士的年轻皇帝,面对年轻皇帝咄咄逼人的问题,满朝文武只觉胸中气闷,嘴里似嚼黄连般越发苦涩:皇帝提出的问题本身就是答案,就是事实,怎么回答?除非瞪着眼睛说瞎话否认事实,否则就只能默认。

    皇帝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样子?天启?

    苦涩归苦涩,疑惑归疑惑,霹雷闪电还远没有结束。

    “上古圣皇之时,圣皇教导华夏先民结巢穴以避野兽,衣树叶而遮风雨,这是不是祖制?诸公可要住巢穴、穿树叶?”

    “洪武太祖之时,全国驿递通畅。为何?兵部堪合甚严,一切依法而行。然而至国朝中期,驿递便已经不堪重负,现时大曌驿递更是奄奄一息,此又为何?百官恃权横行、吃拿卡要,其家中子弟奴仆狗仗人势、无所不为。”

    “嘉靖爷时的胡宗宪也算名臣吧?他的儿子又如何呢?仗势欺人、勒索驿吏、大肆铺张,此些狗一般的东西,有什么资格在兵部驿站颐指气使?他们不读圣贤书吗?他们的爹、他们的主子也不读圣贤书吗?嗯?哪条祖制允许这些狗一般的东西如此作威作福?”

    “嘉靖爷时,严嵩就不必说了,俺达进犯京师,他吓得运财回家,大车数十乘,楼船十余艘,他家的便溺之器都是金的,圣贤书读到了狗身上。徐阶徐阁老呢,一代名臣吧?朕要是没记错,他家的良田至少二十万亩,店铺产业不可胜数,严嵩的良田都没有他多。”

    “诸位爱卿,国朝的俸禄是多少?他徐阶的田亩店铺是哪里来的?难道说他当上了阁老,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经商奇才,更胜陶朱公?张口为国为民,闭口仁义道德。圣人有言,‘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徐阁老身为国家栋梁、君子清流,读圣贤之书、承圣人之教,这些田亩店铺都依朝廷律法缴纳赋税没有?可能做到‘不令而行’?莫说祖制,大曌的法制他可曾遵守?”

    宝座之上,铿锵有力。

    宝座之下,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