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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问道 3 特权优免与富贵官绅

    徐阶的事迹大臣们自然知道,但越是知道就越是辩解不出什么。

    徐阶在严嵩倒台之后成为首辅,在任七年。严嵩这个有名的大奸臣被清算时,名下的土地只有约四万亩,而海瑞奉命查办徐阶时,徐阶名下的土地竟然高达二十四万亩。

    徐阶的父亲只是个区区八品县丞,可以想见,这里面绝大部分土地不会是祖上流传下来的,他自然也根本没有真金白银买这么多土地,那这么庞大数额的土地是哪里来的?

    参考张居正曾经为自己进行的辩解就可以知道,这是徐阶利用优免特权和手中权势接受了他人土地“诡寄投献”。

    只要徐阶和耕地的真正主人说好,利用自己免赋税免徭役的特权让这块耕地及其主人免去朝廷的田赋和徭役,耕地的真正主人就会主动把土地田籍和自己的户籍挂到徐阶的名下,田成为徐家的田,自己成为徐阶的佃户,每年只向徐阶交租子,不再向朝廷缴纳一粒米,也不再服朝廷的徭役。这便是“诡寄投献”。

    主动将自己的耕地献给享有免赋免徭特权的人,是为“投献”,将户籍和田籍都挂到特权之人名下,是为“诡寄”。

    这种免赋免徭的特权,在大曌被称为“优免”。

    当然,在国家律法层面,这种“优免”不是无限的。只是到了皇朝中后期,这种特权被官员们无限度的扩大了,因为他们自身、他们的族人亲朋都因此而得益,可以凭此无限度的兼并土地。

    所以,事实上,只要有优免特权在身,根本不用徐阶去找别人,会有无数农民主动找上来、主动献上土地做他家的佃户。

    本是自由身的农民成为佃户之后,交给徐阶的租子要远多于给朝廷的。比如朝廷规定的正规田赋只要三升三合,也就是一石的三十分之一,但是佃户交给徐阶这个主家则至少要达到收成的一半,收成一石便交给徐阶五斗,收成两石则要交给徐阶一石,这是民间通行的最低的分成比例。许多都是六成甚至七成的分成比例。

    只收佃户五成田租的,绝对是士绅地主中的良心。

    既然朝廷正规田赋那么低,那为何投献者会接受远高于朝廷税赋的地主的分成比例?便是因为朝廷正规田赋虽然很低,但加上私加滥派,尤其是沉重无比的徭役,许多老百姓实际交出去的可能要达到收成的八成、九成甚至入不敷出,日子极难过得下去。

    对于小农来说,哪怕是交出五成甚至七成的收成,只要没有别的私加滥派,尤其是没有徭役,日子也还可以过得下去。

    如此情形下,投献了便可以凭徐阶的名义避免其他的杂派加征和徭役,尤其是徭役,对活不下去的小农来说,利还是远远大于弊,这就是诡寄投献盛行之因。

    徐阶也是因此才可以完全的无本万利、损公肥私——只凭身上的特权,不花一文钱就得到土地的所有权、土地的大半出产。

    那大曌的杂派加征究竟有多残酷?以漕粮最为典型。

    漕粮要加征运输与储存中的耗损,要加征多少呢?近乎翻倍。从江南向北方运漕粮,官运,一石加征七斗,民运,一石加征八斗。

    为什么会加征这么多?因为所有的官吏士绅异口同声,说损耗就有这么多,不加征这么多,漕粮到了京城必定不足数,负责漕运的官吏或商人就要自己掏腰包赔钱。

    如此加征,老百姓怎么负担得起?

    负担不起怎么办?找特权人家“投献”。

    金殿上的大臣对此自然是心知肚明。他们没有一个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事实上,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与严嵩和徐阶并无本质区别,他们家族中的田产和富贵都与徐阶的来源一样,只是多少的区别而已。

    越是知道,此时就越是难言。

    在皇帝的目光下,魏应嘉也只能低头不语,就像被雷惊着了的鹌鹑一般。

    王战也没指望得到大臣们的回答,在大臣们还在考虑徐阶田产的时候,又扔出了张居正:

    “张居正也不是东西。他治国理政的成绩有目共睹,朕不会否认他的能力与功绩。若说徐阶是一代名臣,他张居正的治政能力就足称千古名臣。”

    “他的《考成法》为百官树立了做实事的规矩,庸庸碌碌者再不能尸位素餐不做事,再不能整日里清议空谈着就混取俸禄,‘以法制天下,朝令夕行’,实为治国理政之千古楷模;他清丈田亩之举厘清了国朝税赋之源,堪称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他当朝之时,府库充足,外夷俯首。若无他打下之基础,声威赫赫、威震万邦之万历援朝恐怕亦难成。”

    “可以说,张居正令国朝有了中兴之象,功莫大焉。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攻击他?就是因为他做的有实效,触动了那些人的利益。”

    群臣从对徐阶的思虑中回转过来,听皇帝第一句说张居正不是东西,紧接着又说是千古名臣,更指出了具体政绩,都是大为惊讶。

    他们当中许多人虽然对皇帝将要推行的东西不满甚至愤怒,但此时还是禁不住在心中升起了佩服之意,佩服皇帝居然能如此中肯——只因抄了张居正家的是天启帝的爷爷,而天启帝今天居然如此称许张居正;如此称许,那就必然要否定爷爷的某些作为了。

    其实王战对张居正的能力、魄力与实际所取得的成绩是真的非常钦佩,自然也不会因为张居正家的田产而全盘否认。但是钦佩归钦佩,王战接下来的话还是让所有科举出身的大臣感到不自在。

    “张居正教导万历爷堪称极其严厉,事事规之以圣人之言,这本无错,严师出高徒。可是他自己却是怎么做的?莫说八抬大轿,十六抬大轿他都嫌小。欺负万历爷在宫中看不到他的铺张排场,自己奢侈堪比石崇,却处处要求万历爷节俭,欺君罔上的伪君子。他要是言行一致,万历爷始终敬他信他,恐怕也不会是后来那副样子。”

    说到这里,王战重重的一拍御案,群臣悚然而惊。

    以前也没人细想过,只是觉得万历就是贪财。现在听了皇帝的话,群臣略一思量,觉得还真是有很大可能跟张居正的言行不一有关——在张居正的奢侈排场与大量田产暴露出来之后,万历帝可以说是性情大变。

    一个极其尊敬老师、信赖老师的学生,突然发现信了十年的老师是伪君子,那对这个学生是多么大的打击?那是什么结果?这个学生还是个皇帝,一举一动都能影响天下的皇帝。

    殿上众人第一次觉得自己没那么理直气壮了。

    一直以来,他们都以自己寒窗苦读为豪,以自己从科举考试中脱颖而出为傲,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包括一文不纳、接受投献坐地收租。

    现在,面对皇帝摆出的东西,大曌这最顶尖的一群人第一次正视一个事实:自己并没有因为读了圣贤书就变成了圣贤,张居正就是自己的一面镜子,还有徐阶,更不用说还有严嵩之流。

    许多大臣脑海中止不住地升起了一个个念头:

    “万历爷后来变成那副样子,未必就是万历爷自己天生不堪,未始没有他老师张居正的刺激,未始不是因此刺激而失去了对文臣的信任。极大可能万历爷就是受了自己老师的刺激——毕竟在宫里以清廉自守、勤政爱民来教导自己、教导了自己十年的老师,居然在宫外排场宏大、良田千顷。从小就敬爱无比的老师居然如此,这世上还能相信谁?恐怕从那个时候起,百官在少年万历爷的眼睛里就都是伪君子了——没一个可信。少年皇帝从此变得不再信任臣子、不再尊重臣子,变得瞧不起臣子,变得贪婪——你们个个都贪,凭什么让朕不贪?”

    “凭心而论,‘未始’二字实在有些敷衍、有些贴金了。”

    ......

    “关于福王的国本之争,确实是万历帝因一己偏爱而破坏了江山社稷的有序传承,确实容易引起社稷动荡,这是无疑的。但是百官缺员时,万历爷宁可政事无人也坚持不选拔官员补缺,除了因福王而与大臣赌气,未必就没有觉得百官都是伪君子的原因——一群伪君子,都想升官发财?朕偏偏不选不升,就让官位空着,就让你们眼巴巴看着那空着的官位。”

    “唉!......这可真是......”

    ......

    “万历爷后来是收回了相当一部分税监矿监,但那真是听信了高攀龙、李三才、叶向高等人的奏疏劝谏吗?李三才奢侈成那副样子,高攀龙、叶向高也都是富贵之家,皇帝能相信他们‘不与民争利’的奏疏?面对如此言行不一之人,换了自己会信吗?迫于税监矿监被打死的事实罢了。”

    “自以为对皇上劝谏有力,对把皇帝气回宫里生闷气沾沾自喜,现在想想,在万历爷看来,这恐怕就是一群伪君子在恬不知耻的律人不律己。”

    ......

    群臣心里一件件往事、一个个念头翻滚着,脸上不自觉地随之变换着神色。

    “爱卿们谁能告诉朕,江陵县赋役黄册上,张家的良田有多少万亩?他又缴纳了几许田赋?”看着静默中面容微变的群臣,王战又扔出了最直白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