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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问道 4 与特权共治天下?

    从胡宗宪、徐阶、李三才等百年来的朝廷重臣一直说到中兴能臣张居正,以朝堂的环境来说,王战的言辞用语已经堪称破口大骂,宛如市井泼汉。

    王战确实是越说越生气,读史的时候就在生气。

    至少从嘉靖年间开始,文官集团就不停的说宗室藩王让国家不堪重负。

    但在王战看来,以文官为代表的士绅官商集团,和宗室藩王一样,同为大明国家肌体上的毒瘤,因为他们都享有种种优免特权,却都不承担责任义务,都不缴纳税赋,还不停地加剧着聚敛兼并。

    而从财政角度看,文官集团其实是四十倍于藩王的毒瘤;如果再从政事的角度看,文官集团更是危害无限大的毒瘤,因为藩王只能坐困封地,对国政没有干预的能力,而这些文官却有治国理政的权力。

    宗室不能出来当官做事,只能优免。官员除了优免,还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贪赃枉法,最直接的就是赈灾粮和军饷;还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推行对自己有利的规章,阻止对万民有利却对自己不利的政略。

    掌握着巨大权力的毒瘤,能决定治国理政方向的毒瘤,能固化自身特权的毒瘤,才是最危险的毒瘤——这就是王战的看法。当今大曌两大害:读书人优免特权;藩王赐田。以文官为代表的读书人的优免特权尤其是天下大害。

    优免特权之弊,权力越大的人身上体现得越明显。

    据江陵县赋役黄册载,“内阁张优免六百四十余石”,内阁首辅张居正凭借优免特权免除了六百四十余石田赋。

    按洪武太祖所定的民田一亩地赋税三升三合五勺来计算,免税六百四十余石,意味着张居正仅仅在江陵县就拥有一万九千多亩地,若按一年两季来算,税赋翻倍,那田亩也有九千五百亩,无论如何都是在大量的偷逃赋税。张居正曾为此进行过辩解,说自己的地只需纳赋七十四石,其他的田地都是别人挂名的。

    什么叫挂名?说穿了就是容许小民诡寄投献到张居正自己名下,投献的小民借以偷逃赋税,张居正则坐地收租。最终,万历十二年,张居正被抄家,清单上张居正名下良田达八百顷,也就是八万亩----此时一顷为一百亩。

    若是把“优免”二字直接换成“特权”二字,其实质就一目了然。特权一旦出现,就必定被不停的扩大化,因为人心是无止境的。而特权一旦被权贵所享受,更是危害无边——总是企图利用手中的权力去扩大,总是企图永久固化、子子孙孙无穷尽焉。

    特权与贪腐有些时候看上去不是一体,但其实是不分家的,因为其本质都是占便宜。

    贪腐者必定是有一定权力的,否则也贪不着;而特权也最容易被有一定权力的人以某种名目提出来、推行开来,以貌似合法的形式占着绝大多数老百姓的便宜,逼着大多数老百姓付出更多、承担更多。特权等于是贪着绝大多数老百姓的血汗,只不过是隐蔽的贪——以优待、照顾的名义。

    也是因为如此,王战今天才拿张居正这个胜过绝大多数大臣的千古能臣做例子。

    无论是徐阶还是张居正,被朝廷清查之后,他们的事情已经是人尽皆知,此时殿上的大臣自然也知道。无论如何辩解,比如说政敌党同伐异、故意攻讦,事实却是无可辩驳——万亩良田难道是政敌硬塞给你的?

    “祖制对自己有利,就大讲特讲;对自己不利,就刻意无视,这是读圣贤书的士子乡绅、朝堂诸公对祖制应有的态度吗?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看着一次次沉默的诸大臣,王战接着发问。

    “封建亦是祖制,且是上古圣王所创立。许多人说大周八百年国祚,便是因为封建诸王;暴秦不过二世,便是由于更改封建祖制而行郡县制。那这封建祖制要不要继续遵守,大曌要不要将这祖制发扬光大、多多的封建藩王?”

    群臣形容除了尴尬还是尴尬:

    藩王还能多多封建吗?诸王禄米早就让各地官府不堪重负、入不敷出,还有动辄万顷的王庄赐田。中州河南的田亩实在没有了,洛阳福王的赐田都赐到湖广了,开了国朝的先河,由此便可见国朝的田土已经是何等紧张,还怎么封建?若是多多封建,太祖子孙都不用每人万顷,只要每人百顷,大曌的土地立时便不够分的,把所有农家与士绅的土地都收上来也不够。

    再者说,不说本朝田地够不够,就说大汉,汉初分封的藩王最后还不是造反?

    这怎么答?

    “咱们再说回‘优待读书人’。大曌律:进士徭役与赋税皆免。天下的士子乡绅,有几个考中了进士?他们凭什么不纳田赋?太祖优待读书人不假,然嘉靖二十四年朝廷明确优免则例,举人和秀才可免两丁和两石粮对应的杂役,里甲正役不能免。现在诸公谁能告诉朕,应该免多少亩的田赋?八十亩还是一万亩?十万亩也免嘛?这千亩万亩良田又是哪里来的?有没有接受诡寄投献、瞒田隐户?国朝对读书人的善意还不够吗?还要接受诡寄投献、掏空国库?就没想过如果大曌这座大厦塌了,覆巢之下再无完卵吗?”

    遵从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教诲,王战连连喝问。

    皇极殿上寂寂,群臣无人能答。

    大曌秀才可免八十亩田赋。

    秀才中最优秀的可以进入国子监,称为贡生,已经可以做官。

    秀才见官不跪,不受刑,即使是罪名很重,也要报请当地学正取消功名后才可以用刑。

    秀才可以使用婢仆,而从律法上来说,大曌商人无论多有钱,都不可以使用婢仆。

    秀才不服徭役,穿戴特有的方巾、盘领青蓝色长衫、长靴,这些都是广大普通百姓不可以穿戴的。普通老百姓见了秀才都要行礼,尊称一声“秀才公”。

    普通百姓五口之家,若无私加滥派,十亩地就可保温饱;三十亩地便可宽裕许多,吃饱穿暖有余钱,衣衫无补丁;五十亩地便是中上等之家。秀才八十亩免赋税,所有收成都是自己的,在普通百姓中绝对是上等之家,绝不是后世影视剧中的穷秀才。

    这还只是秀才,再往上,举人免四百亩田赋,进士免两千亩田赋。举人进士若不与富商大贾相比,已是大富之家,不次于中小商家,更有其他诸般尊荣待遇,连地方官施政都要听取他们的意见。

    如此优待,善意还嫌不够?

    可以说,大曌对读书人善意十足,百官对此自然也是心知肚明。涉及自身的特权,怎么会不清楚。

    唯其清楚,在皇帝的目光下,满朝大臣便只能一次又一次的无言以对,只因他们心知肚明:

    免赋八十亩的秀才人家,家中绝不止八十亩田产,八百亩都是少的。免赋两千亩的进士家中更不止两千亩,不算自家亲族的,单是那些无亲无故、带着田契来投献的人都会蜂拥而至、踏破门槛。所有这些都一文不纳,确实使得朝廷税赋损失极大:自家接受一户投献,国家就失去一户的赋税与徭役劳力,而未曾卖身投靠于权贵士绅的老百姓就要多负担一户的赋税与徭役,负担何止重上一分?一旦国家有事需要加征钱粮,自然还是加征不到自己这等本来就不纳赋的人身上,便只能从无权无势的贫民身上加征。无权无势的贫民因此便负担愈重,贫困欲死。

    心知肚明,沉默以对。

    “陛下,臣亦不知如何对答圣上之问,然臣身为臣子,自问应当提醒陛下,还请陛下恕罪。”李国普言辞恳切、发自肺腑的说道,“读书方能明理明伦,唯有读书明理之士子乡绅才最肯卫护华夏文脉道统,故士绅乃是国朝的基石,读书人乃是国家的栋梁,圣上......不宜轻动。当年太祖高皇帝能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固是太祖豪情天纵、英明神武,为汉家百姓出头,汉家百姓愿意舍生忘死的追随,然亦多赖我华夏读书士人的支持,所以才有太祖优待读书人。太祖......实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李国普语重心长。

    他当然听得懂皇帝的话,皇帝的话有没有道理他也一清二楚。不只是他,满朝文武都是这个时代学习能力、领悟能力最强的人,哪个听不懂?

    正因为听懂了他才担心:眼见得皇帝已经不是什么平衡之术,已经不是有打有拉、异论相搅,而是是非分明的将所有大臣变成了自己的敌人。

    他担心皇帝成为天下所有读书人、所有官员、乡绅、商人的敌人,担心皇帝从此之后政令难出紫禁城。

    他是因担心而提醒皇帝——别忘了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朝堂上岂是是非分明的地方?从来都不是。朝堂上历来都是搅和、平衡的地方,皇帝还是太稚嫩、太心急了。也难怪,爷爷和爹谁也没在他身上用心过。”说完了,李国普有些忧心地看着皇帝,在心里思衬着。

    “臣以为李国普之言有理。”

    无论出于什么心思,黄立极与诸阁老、大臣纷纷出言附和李国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