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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惊雷 7 强硬的中旨和难以直面的内心

    王战目光悠然地看着下面的群臣。

    他对百姓苦难的根源实质自是清楚,所以对自己定下的“年赋一斗”有十足的信心,尤其是加持了“唯此一赋,永无别类”和“徭役永免”的情况下。

    王战定下年赋一斗就是在赌,赌大曌农民不会揪着原来名义上的一季田赋三升三合不放,即使是北方亩产只有一石、只有五斗的地方,农夫也愿意接受这年赋一斗。因为他们之前实际上面临的是交出去至少五成的收成,不交这五成甚至七成收入给士绅,自己直面官吏,直面私加滥派和令人破家析产的徭役,简直连活都活不下去。

    王战相信一定能赌赢,所以此时看着群臣的目光自然也就有些悠远。

    诸大臣对此田赋新政将要引起的后果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但皇帝悠远淡定的目光也令他们感觉意味难明,因此,对皇帝的问话除了尴尬、心惊以及难以言表的恼羞成怒,也就难以做出其他反应。

    瞪着眼睛说瞎话?面对皇帝如此详尽的说法,他们心中已经有了寒意,他们不敢;封驳?已经说过了,皇帝似乎也不在乎,只是还不知真封驳了皇帝会怎么样。

    他们不能应对,王战却还没完,继续说道:“此等举措,涉及亿万百姓民生,所以朕打算县县立碑、村村立碑,务必令百姓家喻户晓,耳熟能详,再不会因不知朝廷政令而被奸猾小吏肆意欺骗、盘剥,诸位爱卿以为然否?如果诸位爱卿仍然不能理解,朕也不为难诸位爱卿,朕......发中旨,令内操军宣讲于天下,由天下人品评。”

    前一刻还不知道真封驳了会怎么样的大臣们,面对皇帝的目光以及最后的那句话,哑然无声,心中憋闷。

    刚才还在打算的观察、探究,变成了憋闷的沉默。

    他们很清楚,皇帝这“年赋一斗”的田赋安排,配合前面村村立碑之举,必定能遏制私加滥派,能极大减轻穷家小户的负担,州县官吏也再难弄鬼。

    他们也不得不承认,便是自家的那些上田,按“年赋一斗”实际算下来,田赋也是降低的——当然,与干脆不缴相比还是很高的。

    只是,他们人人也都想到了,这里面有一个很不利的地方:“唯此一赋,永无别类”和“徭役永免”的情况下,这么低的田赋被佃户知晓,那些投献的佃户必定要求收回田产,重立田籍户籍。

    没了这些投献之人,自家的田地、租赋将会大幅减少。而要想保住这些田地和田租,恐怕官司少不了,于自己家在家乡的名声大为不利。

    另外他们自始至终也难以理解的是,皇帝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寺之手,父祖皆未曾用心教诲,每日沉迷木作营造、骑马射箭,今日也只不过二十二岁,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如何能这般精明的算计?况且其父祖也同样长于深宫,根本不知道这些。

    便是今日立于朝堂的某些书呆子,若不是听闻皇帝此刻所言,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想到这些,只会一直觉得按田土肥瘠分等纳赋才是正理。

    所以,皇帝是怎么知道的?

    还有中旨。

    若是只发中旨倒也没什么,没有几个官员会在乎,反倒会耻笑,士林更是会耻笑:堂堂皇帝,居然不能令大臣信服、不能与大臣取得共识。

    可是小皇帝居然不指望州县官吏,而是让内操军挨村挨户去宣讲,干什么?

    大臣们驳回的圣旨,皇帝让太监们去告诉全天下的老百姓,让老百姓都知道,对他们有好处的田赋新政是大臣们不同意?大臣们不愿意和老百姓一起分担国用?这是要让大臣们在老百姓那里臭名远扬啊!这主意小皇帝是怎么想出来的?

    以中旨针对封驳,以内操军太监的宣讲针对向来由基层官吏和士林把控的民意,坚决让自己关于田赋的意图被天下亿万泥腿子知晓。如此针锋相对、如此切中要害。

    无能为力的憋闷中,恼羞成怒化成了更深的寒意。

    “圣上真乃仁君。圣上此举活人无数,真乃天下万民之幸。老臣叩谢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的惶惑、憋闷与寒意中,蔡懋德居然打破沉默,激动万分的出班,连连叩首。

    枯瘦的身形将头磕得咚咚直响。群臣侧目。

    刚才听完王战对田赋的细致说明,蔡懋德便深觉有理,更是感受到了皇帝对穷苦百姓的用心眷顾,只觉得皇帝所行深合释门慈悲、儒门仁义之真意,不觉同理之心大起。此刻见皇帝不计毁誉、不惧天下嘲笑,宁可发中旨也要让百姓知晓田赋新政,激动之下,抢步出班,叩谢之语完全发自内心。

    “圣上仁德,万民之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有一就有二,众大臣听得蔡懋德之言,回过神来,陆陆续续跪倒,山呼万岁。

    无论面对将要如数缴纳的田赋心里是否真的愿意,有人叩首赞颂皇帝,自己是一定要跟着的。否则,就你一个站在那里是什么意思?不觉得圣上是仁君?

    包括那些御史、给事中,这会没一个继续跳出来抬杠骗廷杖、骗直名,更没人再提驳回圣旨、直接请求皇帝收回成命。

    没办法,身为六科给事中,确实有封驳圣旨的权力,他们第一瞬间也确实出于本能的就想要驳回皇帝“有田者皆纳赋”的旨意——可是皇帝说了,今天的朝堂对答一字不改,刊行天下,还要派人讲给那些农夫听,还要村村立碑。

    只要不是傻子,不识字的老农都会知道哪个对老百姓好,这时候再说别的,恐怕回到家乡都会被骂死。直名没有,青史上骂名却很可能。

    而且听了皇帝算的细账,众人的心情多少也比刚才好了一些,想通了一些。毕竟按皇帝的算法,虽然都要缴纳田赋了,但平心而论,皇帝定下的田赋额度,虽比朝廷规定的三升要高,但朝廷那只是名义上的,加上免除了沉重的徭役,实际上总体负担真的是降低了许多,对于江南来说更是比名义上的都减轻了许多。

    相比干脆不缴,虽说还是有些止不住的心疼,可如果真按此纳赋的话,原来许多见不得光的田产也可以见光了,利益均沾、上下打点的钱也可以省回来了。

    至少暂时、表面上是如此。

    “嘿......”

    看着下面称颂的群臣,王战心中淡淡一笑。他明白,表面想通之下,是大臣们不愿意直面的内心:

    确实降低了的田赋、从此可以见光的田产、最重要的是刊行天下、村村立碑、告知百姓的威慑,令得这些大臣自觉的想通了许多,或者说,面对自己出乎意料的强硬与强硬之下的恩威并施——宁可发中旨也要推行于天下,而且想好了用内操军这些家奴,丝毫不依仗文官;实际的田赋也确实很低了——他们不得不本能的想通、不得不本能的替自己这个皇帝找理由以便安慰他们自己的内心。

    否则,如果不替自己这个皇帝找理由,他们的内心一定会感到无力和羞辱,他们会难以面对内心,会受不了。

    没有哪个人愿意直面内心这种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