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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惊雷 8 清醒

    “清醒,不能飘。”

    虽然灌入耳中的都是“仁君、万岁”之声,但是看着群臣那陆陆续续、参差不齐的样子,王战还是立刻告诫自己。

    王战心知肚明,他们绝不可能这么快就想通了、听明白道理就心悦诚服了——那可是巨大的既得利益。

    不只是家里那两千亩免税田,更多的是来投献的田亩。全天下的官员士绅加起来,就算只占了大曌一半的田亩,那也是一年一亿七千万石到两亿四千万石的利益,怎么可能就这么心悦诚服了?那是多么巨大的利益、涉及多少既得利益者?想想也知道,他们怎么可能会愿意嘴里的肉少一大块?

    这要是信了,恐怕脑袋怎么搬家的都不知道。

    “利益有多大,就有多贪婪;有多贪婪,就有多不舍;有多不舍,不得不舍的时候就有多怨恨。千万不能觉得自己能让人纳头便拜,自己可没长虎躯。”看着参差不齐的群臣,王战在心里进行了一番因果逻辑清晰的论证,强有力的对自己进行告诫。

    御座下的这些臣子,许多人的口是心非几乎肉眼可见。感受着种种细微之处,王战心中一动,很自然地想起了彼世崇祯的那些臣子。

    崇祯对臣子和勋贵们劝捐时那些人的嘴脸,与眼前的臣子们似乎有些重合。那些嘴脸中,有史上有名的活该凄惨的笑柄货色周奎、陈演、魏藻德,有史上有名的无耻货色龚鼎孳、光时亨,还有更多。

    眼前不情不愿的大臣,记忆中史书上的那些嘴脸,虚实交错间,浮现出了那些人自作自受的下场:李自成、刘宗敏的“追赃比饷”。当然,还有之后的文官士绅集团为李自成准备的下场。

    文官士绅集团是如何对待败出京城的李自成的?——令李自成被追杀至死,没有任何复起之机。

    李自成无知、骄傲、轻敌是不假,进了京城尚不知关外还有劲敌,居然没有派心腹大将接管山海关这等要隘关城,只派了新投降的唐通带领八千人进驻关外一片石。

    出身穷苦,一朝坐上金銮殿就被晃花了眼,开始骄奢淫逸了也不假,但也只是开始骄奢,限于见识,还远没有真正的骄奢淫逸。

    知识见识太少、惩治贪污腐败旧官僚的行动时机选择愚蠢,还是不假:

    李自成和刘宗敏都觉得大顺不缺武将,对那些投降武将的看法是“身为武将不为国尽忠,居然投降,都该死”,于是,进城不过四天,一切都还未稳,便斩首勋贵与京城卫所武官五百余人。

    接着,闯军只用未做过官的举人,投降的旧官僚都被闯军视作背主求荣的不义小人,越是大官越是被看得越不义、越贪腐,令绝大部分无望再做官。这倒也没什么。

    但最后,投降的旧官僚不但无望,更遭到大肆拷掠、追赃助饷,夹棍脑箍一遍遍的令他们痛不欲生、悔不当初。其中的典型便是周奎、陈演、魏藻德等后悔莫及的笑柄。

    周奎,崇祯的老丈人,崇祯劝捐的时候哭得死去活来,一个劲嚷嚷“老臣安得多金?”,觍颜拿了女儿周皇后的五千两银子,最后一共也才捐了一万三千两,连凑个一万五千两都舍不得。结果李闯入城,严刑拷打,珍珠美玉、古董珍玩不算,从他身上光现银就拷掠出了五十三万两。

    魏藻德,内阁首辅,捐了五百两给崇祯。京城陷落之后他企图在大顺做官,李自成问他为什么不为崇祯殉节,他居然无耻的说“方求效用,哪敢死?”,李自成恨其无耻而不用。落于刘宗敏之手,被拷打了五天五夜,十指尽碎,交出了数万辆银子,最后被脑箍箍爆了脑袋,脑浆迸裂而死。儿子被拷打之后交不出更多银子,也被斩首。

    陈演,在魏藻德之前担任内阁首辅,本来被罢免首辅之后就要离开京城,可是他家产财货太多,无法仓促启程,结果与继任的魏藻德一起被闯军抓住。眼见拷掠事起,深感大事不好,立刻主动交给刘宗敏四万两银子,结果四天后还是被斩首。

    还有吴三桂一家,他身为总兵却最爱搞钱的父亲吴襄被拷掠致死,大哥被拷掠成残废。

    崇祯劝捐以抵御贼寇,他们个个哭穷;结果落于贼寇之手,一个个肉烂骨碎、死的凄惨无比,可以说,个个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

    这些死要钱的笑柄,可恨亦可笑,但却惊醒了所有的官僚士绅:

    历朝历代,哪个皇帝不都得重用读书人?读过书的士绅大族旧官僚,有几个殉节的?哪个不是摇身一变就成为新朝的高官显贵?闯贼居然不肯接纳。不但不肯接纳,反而残酷拷掠——实为全天下士绅之死敌。

    武将也杀,文臣也杀,选择在入城没几天、一切未定的时候这样做,太愚蠢了——令墙头草感到了恐惧、逼着他们产生了明显的倾向性,为自己创造出了敌人。

    但若说李自成和闯军因为这几方面的原因就在短短时间内失去了战斗力、失去了民心,因而失了天下,王战至少是不完全赞同的。

    战斗力之说,三月十九李自成进京,大约四月初十得到吴三桂叛国降清、占据了山海关的消息,四月十三李自成、刘宗敏率军离京挥师山海关,前后二十三天就腐化得丧失了战斗力了?

    若是战斗力真的急剧衰弱了,李自成带领大顺军怎么能在山海关与吴三桂和清军大战那么长时间?应该一触即溃才对。

    而细究当时战况,可以说胜负只在一线之间,吴三桂和清军并没有压倒性的战斗力优势。所以说,二十余天,只是开始骄奢淫逸而已,李自成和大顺军还远没有骄奢淫逸到被掏空战斗力的程度。

    至于民心之说,民心当然很重要。而李自成、刘宗敏在京城的举动给农民军做了一个极坏的榜样——闯军高官在京城拷掠高官显贵,小官四处拷掠士绅富户,小兵呢?难道就那么干看着?当然是如蝗虫一般覆盖乡野,大肆敲诈勒索各地普通百姓。

    而恶欲一旦释放出来是止不住的,只有毁灭才会停止。京城之外各地的追赃助饷再也止不住了,因此,不止京城之内,闯军在京城之外的名声也是越来越臭。

    对于京城之外闯军的所作所为,丁耀亢的《出劫纪略》记载,“闯官莅任,则土贼豪恶投为胥役......以割富济贫之说明示通衢......故有百年之宅、千金之产,忽有一二穷棍认为祖产......有伐树抢粮得财物而去者。一邑纷如沸釜,大家茫无恒业”。

    “伐树抢粮”的记载表明,稍有资财的普通老百姓也成了追赃助饷的对象。

    但同样是丁耀亢的《出劫纪略》,也记载了其一家亲身经历的清军攻破济南时的惨状,“遥见百里火光不绝,各村焚屠殆遍,”,“时县无官、市无人,野无农、村巷无驴马牛,城中仕屠毁尽矣”。

    后来,清军入京更将京城居民全部赶出城外,在城外也大肆圈地,京城内外所有的家宅、田产都成了他们的,比闯军抢得干净多了——闯军至少把家宅田产留给了农民,而清军把所有农民变成了赤贫的奴才。而且清军还下令剃发易服。

    若非要说失去民心,清军如此抢掠净尽、如此大肆屠戮、逼人背弃祖宗衣冠,难道不是更失去民心?与闯军相比,至少绝不会更得人心。

    朱慈烺的老师杨士聪与复社张溥同为崇祯四年的进士,座师为周延儒。他降闯之后,虽被录用为侍郎,但还是被追赃助饷两万两。他以最快速度交清了银子,所以没受什么伤害,因此他后来还能降清,继续当官。据他记载,“其未受刑者甚多,若坊刻随意填注,半属未真”,而作为正史的明史也载“大抵降者十七,刑者十三”。

    清廷拼命追杀李自成、绝不肯放过李自成的背景下,杨士聪身为被追赃助饷过的清廷官员,尚且如此记述,由此可知,被拷掠助饷的人不少,但也并没有传说的那么多,尤其没有那么多的老百姓,李自成远未到失去全部穷百姓民心的程度。

    而且,即便情势更恶劣,对于手中有刀、有组织的大顺军来说,短短二十几天时日,穷老百姓的民心很重要,但仍远未到重要无比的程度。

    所以,对于民心之说,王战觉得并不十分有力,倒是觉得官僚士绅之心更确切:李自成失去了旧官僚士绅的心。

    王战以为,李自成战败的原因,进京后骄奢淫逸是其一,对关外敌人的无知是其一。

    而战败之后,一仆便不能再起,最重要、最可能的原因,也是最不愿意被修史的读书人提起的原因,却是因为他没有接纳旧官僚士绅:没有允许他们摇身一变成为新朝廷的同伙,没有允许他们继续高官得做、骏马得骑、继续蛀蚀大顺新朝廷,反而是大肆拷掠他们。

    如此,在每个地方,最有文化、最有威望、讯息最快、最深入乡野、最能影响老百姓、最具组织力的旧官僚士绅,都将李自成视为比满清更大的威胁、彻底的死敌。

    而对于这个九成九人口都是小农的国家来说,历来皇权不下乡,州县之下,他们这些官僚士绅说的话才具有权威性,威力巨大。利益受损的巨大威胁下,他们可以极为积极地组织起奴仆家丁,可以枝干延伸至乡野,在“追赃比饷”的基础上,把闯军宣传成蝗虫一样的强贼,进而把一盘散沙的小农也组织起来,令一盘散沙的乡野小农再也不会投奔闯军。

    此等形势下,李自成一旦战败,面对清军的追杀便再也组织不起大军,再也不能动辄聚集百万百姓。而旧官僚士绅们组织起来的力量,对于败逃的李闯不再是“杀猪羊,备酒浆”,而是痛打落水狗,或是坚壁清野,让这条落水狗得不到任何新鲜养分。

    这才是他一仆便不能再起的原因。否则,单凭入京时的骄奢淫逸和数量有限的清军,王战不觉得李自成会失去所有的机会。

    这个时代所有能够以舆论话语权影响地方小农、能够组织起来地方武装的官僚士绅旧势力,都恨不得让他死,且为保住自身利益而不惜与外族合流,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只不过从来不被文人提起罢了。

    王战思考过这么多的东西,当然不是单纯为了李自成而分析,但读书时曾经思考过的东西,显然有助于认清现实:

    周奎、陈演、魏藻德等笑柄的结局表明了什么?看看他们面对崇祯和李自成的不同表现,可以清楚的看到,他们不到死路是不舍财的。不到夹棍脑箍加身,他们是说什么也要大言欺人的。由着他们这类权贵,便只有与崇祯和大明一样的结局,而强力追缴的结果就是憎恨。

    史书上所有这些士绅的憎恨表明了什么?——看看李自成的下场——谁动了这些官僚士绅的既得利益谁就是他们不共戴天的死敌,即便是曾经席卷天下的李自成也得死,为此他们不惜勾结外族。

    自己的田赋新政和对于商税矿税的意图动了此世大曌所有特权权贵、官吏士绅的利益,同样是他们的死敌。

    “所以,要保持小心,保持清醒。今天以后,自己的安危只能靠新军;新政的成功,只能靠内操军太监的武装宣讲。”

    王战扫了一眼御案上的双手重剑,再次警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