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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惊雷 10 俸禄

    “增加官吏俸禄,吏员也皆由朝廷发放俸禄?”群臣不约而同地将这两句话听进了心里:也不知圣上是真要增加还是随口一说,若是真增加,那可真是意外惊喜。只不知是增加本色还是增加折色?若都是折成宝钞,那可真是空欢喜。

    民间小吏那些弊政手段他们当然也听见了,但那都是习以为常的了,且事不关己,远没有俸禄二字令人心动。

    惊喜与担心失望等诸多念头之下,群臣身形微动,本能地抬头去看御座上的皇帝,神情目光都有些变化。

    看着群臣的样子,王战心下也不禁摇头,嘴上说道:

    “事关天下小民的田赋和徭役,朕都已掰开揉碎的说了,咱们再说说国朝官吏的俸禄。”

    “朕先声明,朕不是非议祖宗,非是对祖宗不敬。朕只是就事论事,将具体问题进行具体分析,实事求是。”

    “国朝官员的俸禄,名义上不低,实际上不高。经过七折八折,说不高实属勉强,实际上是很低,只凭俸禄生活,日子确实十分难过。”

    王战在掰开分析之前先盖了个帽。一者避免登上邸报后万一有人说自己不敬祖宗,二者也是借俸禄这个敏感的事情把“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实事求是”推向官场和民间,潜移默化。

    “具体说来,以县令为例。大曌一个县令,月俸七石五斗,年俸九十石。就按一两银子一石米,若真是拿到手七两五钱银子或实实在在的七石五斗米,虽不大富,也还是比普通百姓好过的多。一年九十石,相当于贫苦农户之家年收入的十倍,比中等农户也是三倍。可是我大曌的县令并没有真拿到这些俸禄。”

    “九十石俸禄,其中本色俸禄五十四石,折色俸禄三十六石。本色俸禄中,县令拿到手的米是十二石,然后是本色米折算的二十七两银子。折色俸禄中,银子不过半两。剩下的就是折算的三百六十贯宝钞......唉......”说到最后,王战凝神停顿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一声长叹。

    殿上群臣闻言也是心有戚戚焉,尤其听得皇帝的那一声叹息,更像是响起在心底,纷纷止不住的摇头叹息。

    “明人不说暗话,人人皆知,能用的俸禄就只有十二石米和二十七两银子。,十二石米可以保证饿不死,二十七两银子可以用,三百六十贯宝钞形同废纸,卖米面肉菜的老百姓根本不要。这样的俸禄,可以吃饱穿暖,但去了吃用,想雇佣一个照顾老娘的丫鬟婆子、想给家人添几件绸缎新衣都要精打细算。就不要想雇佣马夫、厨子之类了。”

    “就这些折色银子,有时还折成棉布、丝帛、柴碳、胡椒、苏木、花椒、大料来发放,中间就又有了一些损失;县令再把这些折来的东西再折价卖掉,便又损失一次。再想维持生活所需,便只能像海瑞一样过活了。除了海瑞,也真是无人能够忍受。”

    “朕差点忘了,还要自己做官袍。这就难怪海瑞的旧官袍多年不换、只是缝缝补补啦。他可是连朝廷默许的皂隶银都不拿。唉......”说到海瑞,王战再一次忍不住叹息,王战总觉得,越是海瑞这样的官员,朝廷越不该让他受穷。

    “更多是不通实务的,还要雇佣明法明算的幕僚,这日子,若是不贪,就必定要饿死人了。”

    说到最后,王战语气愈发温和而怜悯,不过群臣听得出来,怜悯中有着明显的不以为然。

    无论如何,群臣心里也是免不了的发酸,一时间,殿上的叹息声愈发的重。无论是真的触动了这些年来的辛酸,还是故意做给皇帝看,御座下颇有些凄风苦雨的意味。。

    “所以,朕打算将县令的俸禄增至月俸十五石,百官小吏的俸禄皆按此倍数增加,且只发放银子或米粮,不再折其他的东西,朝廷官员再也不必去卖东西换钱,实在是不体面。此事自明年元月开始实行。”群臣的酸楚中,王战给出了明确的俸禄政策。

    “吾皇英明。”

    “吾皇仁德。”

    “圣上仁德......”

    黄立极和百官哄然跪倒,齐齐叩首谢恩。

    此时没人说什么祖制,也没人说什么子不言父过。

    对于皇帝说“还要雇佣明法明算的幕僚”,在俸禄翻倍且只发银子或白米这两样硬通货的喜悦中,小小的羞愧一下也便略过了。

    对于增加俸禄,百官当然无人不喜,但像王战这样给增加,欣喜若狂都不足以形容:

    大曌官员的实际俸禄确实太低了,只看海瑞的生活状态就知道了。海瑞可是坚决只靠俸禄过日子,这是一个最清晰不过的衡量标准。

    尤其是对于只会八股、只懂得吟诗作赋的书呆子县令来说,要想处理政务,必须自己出钱雇佣懂得《大曌律》、《问刑条例》、懂得计算田亩图形面积、懂得田亩税赋钱粮的实务人才,这就至少是四两银子一个月;年节多少还要打赏一下没有朝廷俸禄的吏员;在这个时代,生活习惯就是如此,稍讲究一些,不算管家,至少门房、丫鬟、厨娘、马夫的雇佣花费是要有的,如此,即令县令拿到手的俸禄是足额的银子或白米,没有七折八折,全部俸禄也基本上花光了,自己的一家老小不饿死也只能温饱了。

    这还不算人情往来和对上级的种种孝敬,若是算上,比如各种节日、从老到少的各种生辰、考核升迁的关键时刻等等,一年没有几百上千两银子根本不够用。

    当然,海瑞例外,海瑞是绝不送礼孝敬的。

    可是海瑞在不收任何弊政常例的情况下,只花朝廷给自己的法定俸禄,过得实在是清苦无比。他给老娘买二斤猪肉做寿居然都能令朝野惊奇、轰动全国,并且流传千古,可见县令这个级别的实际官俸之低,亦可见整个官员体系的实际俸禄之低。

    现在,吏员由朝廷发俸禄,各级官员的俸禄又翻倍的涨了,俸禄还变成了银子和白米这两样硬通货,不管够不够几百几千两银子的迎来送往,亦足够皆大欢喜、天大惊喜:皇帝这样发放俸禄,百官实际拿到手的真实俸禄等于是原来的近三倍。皇帝再给翻一番,那就相当于原来的六倍。

    合法收入一瞬间宽裕了六倍,那是什么感觉?

    人人都是真的欢喜,但并非只是单纯的欢喜,欢喜中有很大成分是一种喜极而泣的感觉,那来自于皇帝今日的理解,来自于以前的不被理解——皇帝终于知道大家的日子很清苦了。

    皆大欢喜之中有人想到,田赋新政赢得农民,给小吏发俸禄、俸禄翻倍且不再折物之举恐怕又赢得了一大批底层官吏对新税制的支持。

    不过也有人想到,既然翻倍地长了俸禄,便再不能有什么“火耗”、“常例”、“分润”、“漂没”,这一得一失之间......

    想到这里之人,纠结之余,也有些不以为然:宣讲又能如何?那些好处,岂是皇帝说了算的?俸禄该拿就拿,额外的好处还是不会少,二百年来一直如此,谁又能改变?

    “圣上,圣上体恤百官,微臣感佩。微臣亦不想扫兴,只是从此之后连吏员都要由朝廷发放俸禄,且国朝俸禄翻倍,支出必定大增。现时朝廷已是财力难支,臣恐以后更是要加重赋税才能满足。而小吏既已得此许诺,一旦不得满足,恐变本加厉,臣不知于江湖之远会不会对百姓形成更深重的盘剥,朝廷处庙堂之高,终究难以知晓每个小吏的所作所为。还请圣上三思。”

    群臣还沉浸在各种情绪和念头之中,孙承宗却在谢恩之后急急起身出班,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听到孙承宗的担心,许多人也皱起了眉头。

    王战明白孙承宗的担心,大曌的田赋,从来不是有多少亩地就能收上来多少田赋,若是没什么巨大的改观,俸禄的翻倍必然让大曌穷苦农民的负担翻倍,必然让大曌崩溃。

    “老师的担心不无道理,不过朝廷不发放吏员俸禄,吏员的收入也还是出在老百姓身上,总不能他们不拿俸禄白做事。与其让他们私下采取种种手段,不如朝廷发在明处,从此革除一切私加滥派的弊政。皂隶银、火耗、耗余、淋尖踢斗这些成文或不成文的坑民害民的弊政,再有人敢沾手或是变换名目实施,视为贪渎。”王战的语气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担心。

    对于孙承宗的担心,其实王战已经想好了办法,有田者皆纳赋只是其中之一,只是其他的办法还没到宣布细说的时候。现在只是说以视为贪渎来威慑,然后便是指出给小吏发俸禄的实质:朝廷不给他发,他也必定要从老百姓身上去弄,总不能白干活。

    孙承宗也明白这个道理,见皇帝这样说,虽还有许多担心不解之处,但作为刚被皇帝召回来的臣子,也就不在群臣面前继续争辩了,心下已经准备尽快找机会单独觐见皇帝。

    “其实当初太祖给百官发放各种东西作为俸禄,也有其不得已,便是国朝银子太少。另外,最初的宝钞还是能用的。”说到这,王战算是为祖宗说明了一句。

    “另外,朕刚才不是算了帐,只要没有人偷逃田赋,不只是百官俸禄,大曌诸事皆大有可为。所以,田赋新政乃是国家、官吏与万民皆得利之事,还需诸位爱卿上下齐心努力,不要仅仅指望着户部。刑部和大理寺还有吏部的考成,皆需形成合力才是。”

    “朕为天下官吏加俸禄加在明处,天下官吏也要与朕一心,将老百姓的赋税也收在明处才好。此事唯一的变数,便是有些人贪婪入骨、一毛不拔,得到多少俸禄都嫌少,也不管朝廷损失了多少税赋,继续官绅勾结、隐田瞒户、私加滥派、损公肥私。众位爱卿要知道,‘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可与俸禄低没什么关系,那就是彻骨的贪。对于这些人,朕,绝不会姑息。百官过于清苦的地方朕要改善,太祖做的好的地方,朕也要延续。”

    从官员考成考核说到税赋收在明处,待得说到隐田瞒户时,王战越说语气越是森然,明人不做暗事、堂皇正大之意充塞殿堂。

    御座下,群臣感觉御座上似乎迎面冲过来了要与敌军正面决战的千军万马。

    更有那大臣听到“太祖”二字,身上猛然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