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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惊雷 12 家国公赋之天下为公

    “哦?苏爱卿请讲。”王战也有些好奇,隐隐猜到可能的问题。

    “陛下,不收折色银子而收本色粮米,粮米长途运输不易,那朝廷户部能掌握的岁入就更少了,支出便更加捉襟见肘,今想到边镇军饷,臣......实在不知到时该如何是好。”

    苏茂相想到了关键的弊端:各地所收实物赋税不可能都运到京城中枢——以此时的道路与车辆运输情况,根本做不到——事实上,大曌此时的税赋能运到京城的不过两成左右,其他的都在地方直接消化了,京城户部得到的只有账面数字。

    这自然就导致了财权的不统一,如今若真按皇帝的意思,一点田赋折色银子都不收,粮食又运输困难,京城中枢能掌控的收入自然就更少了,苏茂相恐怕诸事难行。

    “果然是这个。”王战心中暗想。

    “苏爱卿不必担心,此事朕已有考虑,一年之内必会解决爱卿的担忧,今日不必再议。除非,有人能有办法解决百姓以粮食兑换折色银子时遭受盘剥的难题。当务之急,首先让老百姓不受盘剥,吃饱饭。”

    王战说得胸有成竹,因为他对此中的问题其实已经考虑过了。

    “......是。”想了想,略抬头看了看皇帝,苏茂相没有再说什么,面带忧色的退回朝班。

    面对皇帝的问题,户部尚书郭允厚面无表情,其他大臣也没有什么办法。

    收粮之时联手拼命压价、青黄不接时拼命涨价是粮商的一贯做法,他们自己家中的族人就不知开了多少家米面铺子,难道让自己家人平价收购?青黄不接的时候不许涨价、至少不涨高价、稍赚点钱就卖?不说自己家人干不干,就说敢不敢犯了同行的众怒?那会成为所有粮商以及粮商背后所有官员士绅的敌人,从此以后寸步难行。

    所以,在他们这些大人的眼里,此事无解。

    “不过诸位爱卿的担心也给朕提了个醒,田亩多的人家,也许愿意缴纳银子,不如这样,田亩在百亩以上者,愿意缴纳银子的便允许其缴纳银子,朝廷也不去占便宜,按一石一两折算即可,但前提必须是自愿,如果想交粮食,则官府必须收粮,也必须有粮仓储藏。另外,其他的本色,如漆、胶、丝、帛、竹、木等,地方官员早有呼吁,希望改为折色,诸公可以考虑考虑,过一段时间咱们再议一议。”

    王战又给出了比较具体、有一定缓和度的做法。

    王战不是不知道财政应该走向货币化、不应该总是收实物税。所以在此提出漆、胶、丝、帛等非关键物资的货币化,改征收实物为征收折色银子。

    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将绝大部分赋役和人头税都改为了折色银子,放在历史长河中,毫无疑问是一种进步。

    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大曌没有真正的财政中枢,没有成熟的货币系统,最通用的就是银子。相对于银子来说,另一样也能通用的铜钱在州县之内没问题,但是在异地长途商品的买卖流通中就太沉重了,携带极其不便,银子既贵重又相对轻便,在宝钞失去信誉的情况下,成为了远距离买卖交易的必须。但大曌的银子都在商人手里,连朝廷府库都只有很少量的银子,普通农民手里哪有银子?

    如此一来,处在商人和银子面前的农民,用粮食兑换银子来缴税的时候实际上是吃了大亏,被盘剥的苦不堪言。

    王战改回征收本色,算是不得已之下的两害相权取其轻,毕竟这样对占天下总人口九成多的农民友好许多,而且也确实有着防灾赈灾的作用。

    另外,王战心里也还有一个长远的主意,王战觉得,配合上自己将来的货币计划、驰道计划,这本色田赋不会再成为害处,而是会成为稳定之锚。

    至于最后的漆胶之属本色改折色,既是王战的真意,也是王战抛出的一个鱼钩。正好地方官员也希望折色,所以王战就顺势提了出来。

    “圣上英明,此自愿之举,既免了圣上所言穷家小户被盘剥之苦,又大为便利中上富户,臣以为此议可行。”谁也没有办法避免兑换银子时的盘剥,朝廷也没银子给全天下的农民兑换,略一思量,只觉想让百姓的日子有些缓和,唯此一途,蔡懋德便出言表示赞同。

    其他大臣也没人再反对——成不成还两说呢。再者,皇帝说到了这个份上,再反对就显得太利欲熏心了,皇帝可是说了,今日朝堂对答要一字不改的登上邸报。

    群臣不再说什么,魏忠贤听到皇帝说“漆胶之属本色改折色”,心中却是起了波澜。只因掌管验收这些本色实物的内府太监,无论是谁,收到的铺垫钱都会孝敬他一份。若是改成了折色,可就没了铺垫钱,那可不是小数目。

    然而放在今天之前,他和党羽还敢劝说,现在皇帝是这般出人意料的表现,他已经不敢开口了。

    深吸一口气,王战看着下方的大臣们,语调平稳的推出了心中的一个根本理念:

    “朕以为,税赋收纳之本意,乃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乃是集万民之力而为万民做事。比如养兵御敌保国安民,比如兴修水利让百姓能够抵御水旱灾害、避免农田绝收,比如修桥铺路方便百姓出行、商人商货流通,比如兴建足够的学堂让百姓的孩子都能读圣贤书、识字明理,诸般费用皆出于税赋,故依法缴纳赋税为大公之举。”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朕一直非常喜欢这段话。朕以为,为公者,可称为国家公民。不肯缴纳赋税为公者,实乃自私之人,没资格称为公民,没资格享有国家赋税带来的任何好处,比如朝廷和军人的保护,比如利用官道、港口、街路周转商货,比如上公学国子监,更没资格对国家大政提出意见和建议。不肯劳作、不肯为国出力、不肯缴纳赋税却还想享有种种待遇者,实为国贼。”

    “所以,朕决定,从此之后,商税田赋统一名为家国公赋,意为全国公民共缴共有共享之赋税。”王战斩钉截铁地说道。

    一众大臣都是从科举的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读书人中的尖子,理解力都是最顶尖的,听了王战的理论,立刻就理解了公民和公赋的意思。虽有将要交税割肉的痛苦感觉,但平心而论,心中均感无法反驳,不得不赞同:这“家国公赋”和“公民”之名确实充满了天下为公之大义。

    仍是打算死咬着利益不放的大臣虽是大感肉疼却也无法张嘴。

    很多事能做不能说,他们可以在桌子底下做,却决不会摆在台面上说。现在谁要是说出来,既有皇帝因果清晰的道理在那映衬着,又有皇帝引用至圣先师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在那映衬着,显然就会成为皇帝所说的“国贼”,而且最可畏的是,这国贼之名将会随着邸报的刊行而被天下所知。

    另外,君臣对话到了现在,他们也不觉得有必要非要现在争个胜负,他们不急。

    一涉及到切身利益就感到肉疼,只是本能而已。他们感到肉疼,其实却并没有真的十分担心,从始至终,他们更多的是愤怒。听皇帝说了那么多,尤其是听到皇帝最终的理论,他们已经由震惊到麻木、进而到了看笑话的心理状态了:

    皇帝的目标太大也太多了,根本无望做成,根本就是好高骛远。

    大曌的田亩就摆在那里,从来就没人能把田赋按亩全都收上来。亲冒矢石、血战开国的洪武太祖都没做到过,生于太平盛世、长于深宫的子孙能做到吗?

    想做事,最终还不是要依靠自己这等读书人,难道皇帝能亲自去收田赋吗?有没有水旱灾害、应不应该免赋甚至倒向朝廷要些赈灾粮,还不是地方官员一纸奏疏说了算?皇帝能去看哪个地方真的旱了没有、真的起蝗灾了没有?

    只收本色这事真能轻易就成吗?一两银子可以揣到兜里,一石粮食可是一百五十多斤,流通使用起来可是太不方便,很多事恐怕都没法做了,难道大家都抬着粮食去换取所需的东西?那些听到要收商税的商人会配合?

    当年矿主、商人联合起来罢市,嘉靖爷又怎么样了?

    笑话!

    再者,粮仓、道路都是问题,为了不让农户遭到盘剥而收本色,本意是不错,可一路上费尽力气却颠簸损失许多,等到了地方,地方官吏再“恪尽职守”、“严格”的核查本色粮食的品质、数量,恐怕最后反而连农户也未必满意吧?

    还想一年之内解决?皇上还是太年轻了,知道那么多又怎么样?不知道知易行难吗?不是知道就能做到的,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且看吧......

    “等到那个时候,嘿......”想到这里,大臣中有人心里已经开始冷笑,已经需要用力控制住自己——脸上不要露出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