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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抚赏 1 察赏

    天启七年,农历六月二十八。

    “袁爱卿,马价银早就下发了,战马买的怎么样了,因何迟迟没有音讯?抚赏又如何了?”

    皇极殿上,连续第二天的临时大朝会,王战与袁崇焕君臣相对。

    王战实际要问的是拨出了银子是不是真办了事。

    抚赏,顾名思义,安抚之赏。大约起自永乐年间,那时抚赏的对象是蓟镇边墙外的兀良哈人,也就是泰宁、扶余、朵颜等兀良哈三卫。

    名为“赏”,实质是以大曌赏赐、草原各部落上贡的名义进行的边镇贸易。只不过大曌以天朝上国自居,放不下面子,非要把贸易说成是“赏赐”——当然事实上也确实是薄来厚往,对那些大小部落头人赏出去的,远比他们贡进来的多,死要面子活受罪,颇像成祖当年对海外来朝各国的赏赐。

    当年的兀良哈人也与今日的鞑塔尔诸部颇有不同:他们都是髡发,也就是头顶全部剃光,只在前额留一点留海,两鬓留一绺长发,与其他北方部落满头小辫子完全不同,仍然是唐宋时契丹人的生活习俗。

    他们与漠北鞑塔尔诸部不同,后来在被成祖和宣宗出塞敲打两回之后,对大曌的友好程度又更较其他北方部落高得多,所以大曌对兀良哈三卫也与对待其他的北方部落不同,从始至终,大曌从未把兀良哈人当做满头辫子的鞑塔尔来对待,敲打归敲打,还是将其封为三卫,作为大曌北方藩篱。

    只是后来,更北方的内喀尔喀五部南迁,西边的沃亦剌人也开始向东挤压,察哈尔部在沃亦剌人的挤压下也只能东迁抢夺兀良哈人的牧场,挤压兀良哈三卫,逐渐瓜分吞并了兀良哈人。但是内喀尔喀和察哈尔为了能继续向大曌进贡、继续得到抚赏,表面上仍然保留了三卫的旗号,继承了三卫的名义。

    再后来,在高拱、张居正、王崇古和大同巡抚方逢时的操作下,于隆庆四年将俺达汗封为顺义王,封贡成功。之后,朝廷对宣大陕甘长城边墙外的土默特、哈喇慎、袄尔都思三部落也设立了诸多的互市边城:宣府镇张家口堡,山西镇水泉营,大同镇得胜堡、新平堡,宁夏镇清水营,延绥镇红山口。

    三部贡上战马、角弓、毛皮、奶酪,大曌付出粮食、银子、布匹、盐、茶和特定铁质的铁锅,从此边镇抚赏互市贸易大兴。虽仍时有抢掠之举,但大规模的战事确实得到了消弭,边塞相对安定许多。

    之所以说是特定铁质的铁锅,是因为这些铁锅产地的铁普遍比较脆,也就是硫磷含量高,难以打制成兵刃铠甲。

    至天启二年,王化贞巡抚辽西,一心指望着东移的察哈尔部落能够帮助攻打东金,于是请求对察哈尔部设立专项抚赏。这个专项抚赏就是专指此时常说的“察赏”了,“自天启二年,辽抚王化贞冀插以御东,遂有抚赏之议,岁额三十四万,取之兵部者二十二万有奇,取之户部者十二万有奇,此定数也”,此处之“插”既察哈尔部——因为口音、译音的关系,有些人将察哈尔部称为插哈尔、插部;此处之“东”即东奴。

    此“察赏”虽为专项,实际上仍是大曌整个抚赏的一部分,仍然不是白白的赏赐,还是以赏之名,行双方贸易之实。单以马匹来说,察哈尔部进贡马匹,大曌朝廷则对每一匹马按高矮不等付出八到十三两银子或等价的粮食、食盐。

    至此,抚赏变成以宣府大同段长城外的察哈尔部为主要大宗,所以此时大曌官员有许多人将抚赏称之为“插赏”、“察赏”。音同字不同,都是指对察哈尔部等草原部落的所谓赏赐。若是以哈喇慎部为主,可能就称为“哈赏”了。

    实际上,把抚赏称为察赏,狭隘了很多,因为真正抚赏的范围要宽泛许多,漠南漠北许多各大中小部落都在明里暗里通过三部到这些边城交易。彼世被崇祯停掉抚赏后,随着后金来入关攻打抢掠的那些部落,如哈喇慎部、扎鲁特部、乃蛮部、敖汉部、巴林部、科尔沁部等,目前都在跟大曌在张家口等边城做朝贡贸易。

    在这个抚赏之中可以看到一点大曌财政的细节:兵部出二十二万两银子,户部出十二万两银子,凑成三十四万,而且还是定数成例,显然,大曌的财政权并未集中于一处。

    “呃,微臣派人联络诸部,还未有回信。”听皇帝直接问到抚赏,袁崇焕理解的就是常说的察赏,是以回答的有些迟疑。

    群臣也再次感受到了皇帝思路的天马行空。

    “诸部?又不是陕甘,蓟镇这边不是察哈尔部吗?还在联络?”王战皱起了眉头。

    “臣希望能多与几家抚赏,如此也可以买到更多的好马,避免这些鞑虏以次充好。”袁崇焕回答的依然有些迟疑。

    “以次充好?袁崇焕,你不要自作聪明。你要明白,大曌的马多多益善,你若在大曌国内买马,大曌的战马并未增多,不过是马匹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罢了,向塞外察哈尔买马,买一匹则多一匹,买一千则多一千,如此才能增加我大曌的骑兵数量。去年的马价银,你要善加利用,朕听闻国内西北一带的马价要二十两银子,察哈尔部的战马却只要八两银子一匹,最好的也不过十三两银子一匹,也不知准是不准?”

    王战语气微有疑问,脸上看不出什么,只是淡淡地看着袁崇焕。

    皇帝没什么表情,众大臣却是各自起了心思:皇帝怎么连这等事也记得?价钱也知道的这么清楚,皇帝从何时对这些杂事这么上心的?

    尤其是霍维华,目光闪动。前几天刘若愚来找过他,现在皇帝就问起了这两件事,心中立刻开始琢磨是不是可以奏袁崇焕一本迎合一下圣意、讨皇上欢心,不过转念想到此次宁锦的战绩,心中反复权衡之下,还是决定再看看。

    王战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彼世读《明史》、《明实录》和《崇祯长编》等书的时候是对照着读的,读来读去发现了几件事,而这几件事在现时继承大曌天启帝的记忆中仍然是如此:

    去年十月,挪马价银补充抚赏,当时的兵部尚书冯嘉会言:“辽东巡抚袁崇焕请发马价,臣查旧额,辽东马价一十一万余两,缘辽东抚赏钱粮,原出户部。年来西虏要挟,无岁不增,臣部因挪该镇马价以助之,今增至三十六万矣......辽马已变为抚赏,并他镇马亦变为辽赏矣......抚臣赤手素心,宜听其便宜。”

    “抚赏”银子本就是从草原部落手中买马的,户部银子不足,就挪太仆寺马价银。去年的“自己”允许了这种挪马价银充“抚赏”银子与察哈尔部交易的行为,反正这些银子的相当一部分还是会变成草原马匹,还是能给辽东军队补充战马;另一部分银子也会流回到大曌互市商人手中,变成粮食、食盐、茶叶、布匹流入草原部落。

    但前几天刘若愚去兵部查实,便宜行事的袁崇焕如同史书中一般,到现在并未买回一匹马,换言之,能直接从草原买却不买,然后把银子攥在了手里,到现在也没买,也不知将要在何时、到哪里买。结果就是在大曌缺战马的同时,察哈尔部也因为没得到大曌的银子、布匹和粮食而恼怒异常,以寇边抢掠对大曌相威胁。

    如果说是为了远交近攻,王战不信:远的交不下,近攻?大曌目前哪有出塞攻击察哈尔部的力量?

    王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知道袁崇焕是怎么想的。

    没有粮食、食盐、茶叶等物资,尤其是粮食,单凭肉食,草原部落是无法长久健康生存的。看似遍野的牛羊马匹,到了冬天,一旦遇到雪灾,立刻就会化为大片的尸体,冻着的时候还可以当肉吃,到了春暖花开立刻就变成烂肉,这时候草原部落就会大量的饿死人;只有获得粮食这种可以长久储存的食物,部落才能稳定的生存。

    为了获得这些生活物资,尤其是粮食,草原部落要么买,要么抢,你强的时候它就买,你弱的时候它就抢。

    大曌中期就进入了一潭死水的状态,失去了远征的能力,边塞南缩,朝廷为了尽量避免草原部落入塞抢掠,之前便在王崇古的建议下在边镇开放了互市,让草原部落能买到粮食,大曌自己也能得到战马。

    当初在王化贞指望察哈尔部落能出动骑兵攻打东金的情况下,大曌又进一步设立了针对察哈尔的“专项抚赏”,也就是察赏,王化贞更准备付出百万帑金——在王化贞指望察哈尔部能出动四十万大军的情况下,付出定然远远大于回报,几十两银子甚至上百两银子一匹马也说不定。

    目前的察哈尔部,紧贴大凌河上游至大曌大同、张家口一带的边塞,察哈尔若得了赏赐安定下来,则这一带的边塞自然安定,所以袁崇焕主持的抚赏买马最好是跟察哈尔做交易:察哈尔部落得到安抚,大曌边镇得到战马。

    但是从去年到现在,袁崇焕支取了银子却根本没有买马。

    若是往好了想,袁崇焕故意压缩贸易规模甚至停止贸易是为了导致北虏各部生计艰难,逼使各部互相抢掠内斗加剧。但是这里必须有一个前提——大曌军威强盛,诸部不敢寇边、只敢内斗。但实际上,大曌中期之后这个前提就不存在了。

    往坏了想,准备买大曌国内马场的高价战马,吃好处。

    若是往最坏了想,便是要拖时间、做假账、作为某个利益集团的一分子一起私分银子,把帐做好,把所有银子都分了,而战马则成为只存在于账面上的数字。

    王战不知道是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