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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抚赏 2 铁鞭与信义

    “启奏陛下,马价......确是如此,至于北虏诸部,臣希望招抚哈喇慎,使之既不会投向东奴,又可以从北边牵制察部,察部虏酋虎墩兔实在狂傲。”听得皇帝对马价一清二楚,袁崇焕心中凛然。

    “招抚哈喇慎?袁崇焕,你会不会骑马?”王战似笑非笑的问道。

    “呃......臣会骑马。”袁崇焕没想到皇帝忽然换了话题,问起自己会不会骑马,不由愣了一下。

    “没有马鞍、没有马镫、没有缰绳的马你骑过吗?”王战接着问。

    “呃......回圣上,臣......没骑过。”袁崇焕隐约猜到了皇帝接下来要问什么,回答的不免有些迟疑。

    “假如哈喇慎是一匹烈马的话,你只有鲜美丰足的草料给它吃,手中却没有鞍辔节制,更没有铁鞭抽打,你觉得这批烈马会让你骑吗?你能骑吗?”

    袁崇焕猜测的问题如期而至。

    彼世历史上,袁崇焕被杀之后,有大臣发现少了三十三万四千两用作抚赏察赏的银子,不知道银子具体落在谁手里,“天启六年后,插赏既停,已解者多为官吏侵私,其在户兵两部者若为无主朽物......崇祯元年......敕发四十九万......明年插款既成,崇焕复取兵部八万金......臣搜查历年未解抚赏银,户兵两部仅余一十三万六千余金,凡缺三十三万四千有奇”。

    王战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不能确定真假。

    眼前的现实中,王战也不想去费尽心思调查、浪费精力断案,那对于眼前的现实并不是一个高效的做法——自己可以干脆的防患于未然,可以用皇帝的权力立刻纠偏,既纠正袁崇焕,也纠正其他可能参与的官吏——把拿了银子却没买战马这件事立刻纠正。

    要么把银子收回来,要么制止贪腐、把战马弄回来。

    “微臣明白圣上教诲,微臣......手中没有铁鞭,此事,是微臣失策了。”袁崇焕略缓慢的回答,却没做任何辩解,而是承认了自己失策。

    他当然能明白皇帝的道理。

    察哈尔部确实一直桀骜不驯,与大曌时友时敌,虽有互市,却仍然经常有入塞抢掠之举。但草原各部皆如此,都是打不过、抢不到才用马匹牛羊交易,能抢都抢。察哈尔部每年得了“察赏”之后也确实还是比较安分的,入塞抢掠都是贪小便宜之举,没有大规模的。

    而察哈尔部对东金显然更为桀骜不驯,其首领林丹汗虎墩兔自视为黄金血脉,十分瞧不起东金,视东金为蛮夷、土包子,对东金总是一副你死我活的架势。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察哈尔这种“朋友”当然不纯粹,不可靠,但它更敌视的显然是东金,这种现实情况下,该怎么做,不言自明。

    另一方面,相比于察哈尔部,哈喇慎部却离大曌较远,以大曌现在的军力战力根本震慑不到他们。他们相对于东金反而更近一些,一直与东金有所勾连,首鼠两端。

    哈喇慎要赏赐的时候比谁都积极,却从不出力,反而经常进犯。刚刚过去的宁锦之战,得了消息的哈喇慎就根本没有出兵。嘴上答应的很好,实际上连威胁东金的举动都没有。倒是去年二月,趁着老奴率东金大军围攻宁远,哈喇慎部大举进犯大曌的三山堡,毫无信义可言,当时若非赵率教敢战,击败了哈喇慎,不知有多少百姓要被杀戮、抢掠。

    在王战的连番敲打之下,再想到这些,袁崇焕自然想到了皇帝的质疑在哪里,面对已经明显不同的皇帝,自然也只能承认失策。

    他想的没错,王战的疑惑不解就是在这里:

    迟迟没向任何一个草原部落买马,既未能安抚,也未能震慑。如此现实之下,就算勉强往不好不坏了想,袁崇焕还是要买马、没想把银子私分、只是要买国内西北二十两银子的高价战马、有利益暗藏。但是说招抚哈喇慎却不理察哈尔就实在让人无法理解了。

    之所以说“勉强不好不坏”,是因为从国内买马既没有增加大曌战马总量,也没有安抚最近于边墙的察哈尔部落,而且也未必能买到足够的战马——因为此时大曌的官办马场早就名存实亡了,大部分已经被侵夺成了权贵的私人田地,百姓中的马户更是不堪盘剥,纷纷逃亡他乡。

    在此种情况下,只有从靠近长城的草原部落买马是一举两得,草原部落得到了粮食布匹的安抚,辽镇得到战马和一定程度的安宁。

    所以袁崇焕采取的做法让王战看不明白。

    “看来你还不糊涂,知道自己手中没有铁鞭。”听到袁崇焕直承失策,没什么辩解,王战神色略缓,“手中没有铁鞭,身上没有力气,对敌一味地招抚,犹如以肉饲狼,肉尽而狼必食人。朕说的可对?”

    “圣上指教的是。”袁崇焕低头答道。

    “既然如此,那我大曌还要拿百姓的血汗养着哈喇慎这等贪得无厌、毫无信义的白眼狼?招抚,本就是苟且偷安而已,一味的招抚,更是不会有好结果,最后只能是升米恩斗米仇,连不识字的老百姓都知道这个道理。”

    “他们从不出力,却被娇惯的胃口越来越大,行事越来越跋扈。从二年的广宁到现在的宁锦,哈喇慎哪一回真出兵帮我大曌作战了?去年二月,老奴围攻你宁远,哈喇慎不是还趁机进犯三山堡吗?若非赵率教敢战,当时不知多少百姓会被掠走。大曌能无限度的满足他们吗?有一天满足不了他们了怎么办?他们要你们的田宅怎么办?要坐朕的龙椅怎么办?一味的娇惯招抚,最后还不是被反噬?”

    “成祖时的抚赏每年不过几百两,到嘉靖爷庚戌之变后,就变成了几万两,现在又变成了多少?为何招抚的价码越来越高?还不是咱们自己不能打。咱们大曌自己不能打,谁会真心跟你做朋友?酒肉朋友罢了,一朝不得满足,立刻翻脸。”

    “你再想想眼前,哈喇慎本就离大曌较远,若是我大曌铁骑不能横扫辽西,东奴却屡战屡胜,哈喇慎是会投向东奴还是投靠我大曌?我大曌自己不能打,给再多的好处,能比得过东奴架在他们脖子上的钢刀吗?”

    “所以,你一定要记住,只要我大曌的刀没有东奴的利,哈喇慎对我大曌就毫无信义可言。”

    连番论断之下,王战最后的结论斩钉截铁。

    虽然昨天的朝堂问对中,袁崇焕已经表现出觉悟,今天也不做狡辩,但王战还是要在具体的事实上继续锻打一番,反正这事实就摆在眼前,纠正的同时顺手即可锻打。

    王战不知袁崇焕说的是真是假,无从判断,暂时就当做是真的。后续如果袁崇焕把该做的都做了,接受自己的纠正,那就永远当做是真的,也无不可;若是自己说得这样清楚,他在银子和辽西将门面前还是按照原来的轨迹前行,那就别怪自己快刀斩乱麻。

    此时的锻打,其实是机会,只看某些人能不能抓住。

    “唉......”

    不只是袁崇焕,所有的臣子听到此,只能低着头,心中一声叹息。

    这么浅显的道理,谁会不明白呢?可是有什么办法?朝廷百官如此、边镇武将军卒如此,好像什么道理都明白,又好像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一次次的招抚,一年一年的因循,好像横扫漠北的太祖、成祖从来就不曾存在于这方天地一般。

    看着面色沉重的群臣,王战也长吁了一口气。这等事实,持续百年,任谁也不会开心。

    “朕以为,唐太宗君臣说的话千年适用,‘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微不得意,必反噬为害’。魏征言‘夷狄人面兽心,非我族类,强必盗寇,弱则卑服,不顾恩义,其天性也。以内地居之,且今降者几至十万,数年之后,滋息过倍,居我肘腋,甫迩王畿,心腹之疾,将为后患’,后来安史之乱果如其言。奈何,五胡乱华在前,唐太宗子孙竟而不鉴。”

    王战看着低头的袁崇焕,语含叹息,说起了华夏几千年循环往复的祸患。

    殿上群臣再次静静思量。

    ......

    “微臣知错。微臣自以为得计,实则险些铸成大错,今番幸得圣上点醒,微臣幸甚,大曌幸甚。微臣以后当时时以此警醒,时时以圣上今日之指点为绳墨。”

    无声之间,袁崇焕猛然跪地叩首,低头认错,收起了昨天觉悟后还残存的任何一点点小心思。

    从西苑校场到皇极殿,昨天站了一天,一直站到现在,袁崇焕终于算是彻彻底底的明白了几件事:

    一是年轻的皇帝绝对不同于以往了,虽不知是因为什么,但再敢轻率地胡言乱语绝对是自取其辱,甚至可能是取死之道。

    二是皇帝还是要重用自己的。

    他听得出来,无论昨天下午还是现在,皇帝诸多言语,不过是重用之前的敲打,并非要治罪,只看自己能不能认清形势。皇帝自己做兵部尚书,却让自己做兵部左侍郎,其实是极大地看重,因为自己上面没有任何其他的官员了,只有皇帝。自己这个侍郎,比尚书离皇帝还要近,尚书和皇帝之间尚有阁老,自己这个侍郎和皇帝这个尚书之间却是什么都没隔着。

    明白了这两点,有了昨天的觉悟,现在的他面对皇帝并未细查的马价银子和手下的辽西将门的宽宏,心思更加流畅。

    “嗯......”看着袁崇焕的样子,王战知道敲打的差不多了,该给出一条路了,但王战并不打算强调抚赏。

    “货比三家,避免一家独大的想法是对的,如此才能好钱买好货。不过,你可以把眼光放得更远一些。近的,黄河第一曲的河湟之地是古时秦地的一部分,自古就出产良马,古称秦马,也称河曲马,始皇帝骑兵的战马就来自于此。远的,汉唐安西都护府所管辖的昭苏一带亦出产良马,这两个地方的马普遍都比北虏的马要高上二寸。”

    “买马要按等给价,这是历来的规矩,但你们要严格的执行规矩,不要让他们以次充好。”

    “按钞尺计,肩高三尺九寸的给价八两,四尺一寸的就给价十二两,每寸二两,若是有四尺四寸的,干脆给二十两。朕说的这价钱未必一定合适,你可以灵活一些,但是低于钞尺三尺九寸的一定不要。”

    “更远的,诸位爱卿谁若是有门路,能弄到弗朗机或西域之西、大唐碎叶一带的战马更好,朕必有重赏,价钱也可以涨。”

    王战从各种杂书中得来的知识在此时派上了用场,给了袁崇焕明确的提点。至于最后一句话,其实是在提点那些出身于东南沿海和山西陕西的大臣,谁能从西洋海商或西域胡商那弄到好马谁就弄。

    考古专家说秦始皇的兵马俑完全是按照秦军勇士的真实样貌塑造的,无论是身高还是面容,王战相信那是真的——读过的考古类书籍《秦军秘史》中明确记载,兵马俑出土的马俑肩高均为一百三十三厘米,而现实世界中的秦马、也就是河曲马的肩高,雄马平均肩高为一百三十八厘米,雌马平均肩高恰好为一百三十三厘米,可见马俑是按现实塑造的。

    河曲马中有近六成雌马的肩高超过一百三十三厘米,由此也可知秦军的选马标准,让绝大多数的成年雄马和六成的雌马都能成为战马,而以秦军之强悍,军法之严格,这个标准一定是足够承载骑兵作战的。所以王战毫不犹豫的就将买马的最低标准定为大曌常用的钞尺三尺九寸,也就是一百三十三厘米——曌人平时裁衣服、量身高用的就是钞尺,也称为裁衣尺。

    王战相信,将秦军这种虎狼之师的标准定为最低标准,绝不会吃亏。

    “启奏圣上,微臣祖籍大同,见过圣上所说的安西昭苏马,确是良马。”却是曹文诏忽然出班启奏。

    “哦?朕倒是忘了你祖籍大同,你说说,那昭苏马具体如何?”王战听到曹文诏的话倒是有些惊喜。

    “回圣上,微臣见过西域商人远途贩来的昭苏马,其提高明显比边墙外的鞑塔尔马高出二寸左右,肩高和体重与圣上说的河曲秦马相仿。臣见过最高的有四尺二寸左右,体重七八百斤,听胡商说极少数能长到四尺四寸高。相比之下,草原鞑塔尔的雄马平均肩高一般也就三尺八寸左右,体重差不多六百斤。”

    “而且,河曲马和昭苏马与草原鞑塔尔马一般,都能在雪里刨食,极耐粗粝。长途奔跑也差不多,短途冲锋比鞑塔尔马则快一些。”

    曹文诏确实比较了解,将几种马的对比说得清清楚楚。

    “嗯,曹将军有心了,那你可有这方面的门路?”对于曹文诏所说,王战愈发来了兴趣。

    曹文诏所说到的情况与王战读书读来的差不多,无论是身高体重还是耐力速度,确实是很好的战马,欠缺的只是门路。

    大曌的昭苏马,出产在现在没有控制在手中的衣烈河河谷、亦力把里一带,也就是彼世的伊犁河谷。

    彼世都知道蒙古马耐粗饲,其实这几种马共同的特点都是耐寒耐粗饲,能够雪里刨食,抗病能力极强。由于粗放成长的关系,没讲究过什么血缘谱系,所以也没什么近亲引起的先天疾病。

    农牧专家也曾经测试过河曲、昭苏、蒙古这三种马持续奔跑的能力。一个小时、也就是半个时辰都能跑百里而不伤,歇息两刻钟就能继续上路。五里之内的短途冲刺蒙古马略慢一些,但一个小时持续奔跑,蒙古马能多跑出差不多六七里路,耐力强出近一成,若是不过分使用,保持日行二百里的话,可以连续十余天,行进两千里。

    事实上后世赛马界最有名的阿剌伯马,不同种群,肩高也就是一百四十至一百五十厘米左右,相当于此时的四尺一寸到四尺四寸。短程速度快,长途奔跑的耐力在世界大赛中也更好,但不耐粗饲,不耐苦寒,抗病能力远远不如,过于娇贵。

    另外,由于追求纯血血缘谱系,往往有先天疾病。

    而军队绝不需要娇贵的战马,体格差不多,越耐寒耐粗饲越好,越抗病越皮实越好。汉武帝早就弄过,大汉也曾经囊括西域,现在中原战马却没留下什么痕迹,显然确实是不适应华夏北方的气候环境,自然淘汰了。所以王战也没打算挖空心思通过海上贸易弄什么天马。

    王战倒是有想法,有机会通过弗朗机人弄一些伊比利亚半岛的安达卢西亚战马。伊比利亚半岛的纬度相当于黄河以北直至阴山一带,而阿剌伯半岛的纬度相当于长江以南直至南海,王战不专业的猜测,以安达卢西亚战马来改良大曌战马还是有可能成功的,总比阿剌伯马希望大。这种马高大健壮,雌马平均肩高可达一百五十厘米,雄马最高能长到一百七十三厘米,作为温血马也没听说有什么遗传疾病,性情温顺,聪明灵活,可以用来试着改良一下本地马种,看看能不能得到力量与耐力兼备的良马。

    至于比伊犁稍远一些的中亚碎叶一带,从气候气温的角度来说,这里的战马可能更合适,只是现在商路不畅,少数的商人根本没能力贩运来大量的战马。能挽重负的夏尔马更是只能想想。当然,放出风去,重金求购,也许有商人或部落能弄来。

    所以,曹文诏所说的东西引起了王战的兴趣。

    “回圣上,听胡商说,那昭苏马几千里跋涉下来,病死的极少。只是西域现在的可汗根本不允许大量贩运马匹,有实力的胡商,几百匹已算大群了。”听皇上感兴趣,曹文诏连忙回道。

    “嗯......现在都不具备条件,还是实力不足啊.”王战心中暗叹。

    “圣上所知,臣所未闻,臣多谢圣上指点,多些曹将军提醒,微臣必定把战马之事办好。”王战思索间,袁崇焕施礼开言,神态已显轻松。

    刚才袁崇焕背心已经微微见汗,略略的有些不适,但也只能忍着,连额头上的汗珠也不能擦。

    他实在不知道皇帝是如何能得知这许多。见微知著,若非生而知之,皇帝必然是有自己所不知道的情报来源,这种合理的推断令他越发的感觉身上从未有过的拘谨。现在彻底放下了与辽西相关的一切私心杂念,背心汗虽未去,心里却已经彻底轻松下来。

    轻松之中更见清明,颇有一朝顿悟、心底无私天地宽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