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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辩道 2 再问一遍,谁是民?

    “启奏圣上,我等看过邸报,也曾与孙大人长谈,我等都是持此看法,还请圣上恕罪。”听到皇帝的问话,李邦华领先出班回秉。

    “微臣是万历三十二年的进士,据微臣所知,万历朝矿、税二监为祸极烈,多次激起民变,致使民怨沸腾,极损圣天子之声誉。且......臣来京之前,多有地方商贾士绅来访,言谈间对税监矿监皆多有忧虑,忧虑最甚者,已经准备放弃店铺、矿山,回转偏远乡间以避矿税二监。”

    李邦华虽是铁骨君子,此时却是耍了个小小的滑头,他说都是持此看法,实际上孙承宗对商税矿税和诸王之事并未表示反对。不过他说的士绅商贾来访之事倒是真的,并未虚言。

    孙承宗不动声色。

    他知道皇帝还要继续收商税矿税,也听得懂皇帝关于收商税矿税的道理,只是不知道具体收取的办法,王战没有细说。但有了之前对皇帝的崭新认识,尤其是对新军的直观认识,他总觉得自己这个学生已经胸有成竹。

    他不知道具体收取的办法,所以李邦华等人到现在也只知商税矿税会继续收取,同样不知皇帝有何有效的做法。所以李邦华、刘宗周等人明明能听懂皇帝的道理,却依然更为担心矿监税监之害,担心得不偿失。

    看着李邦华的背影,不动声色的孙承宗记起之前与皇帝对谈时的话,“李邦华等人既有之观念根深蒂固,需在殿上当头棒喝,否则即便此一事得解,后续之政务亦难免掣肘”,亦回想起当时自己对于皇帝学生对人心的见解所感到的惊讶。

    现在,孙承宗已经没有了初时的种种强烈担心,但却做不到一点也不担心,尤其对于势力庞大、罢市成风的大曌商贾,他也并无良策,故而此时对于究竟是何等样的棒喝深为期待。

    “谈不上恕罪。既然是畅所欲言,那当然是言者无罪。为了国家、为了百姓,有什么想法公开说出来,这很好。”王战开诚布公地说道,“谁还有什么想法,一并说给朕听,朕不以论事之言罪人。今日,朕还有好多事情要说,正需要诸位爱卿畅所欲言。”

    “启奏圣上,知晓微臣得圣上相召,亦多有松江棉商、布商登门拜访,所言与李邦华所述大同小异,总之是大为担心,多有关门避祸之议。一些小门小户的店铺亦是忧心忡忡。”来自富庶的松江地区的徐光启亦出班启奏。

    “想来诸位爱卿都差不多,都有人拜访、都是担心矿税二监了?”王战边说边看向茅元仪、毕懋康。

    “圣上明鉴,确实如此。”茅元仪、毕懋康微微躬身,齐声回答,面上皆有忧色。

    “回转乡间,关门避祸,嗯......”淡淡重复着南方臣子们带回来的讯息,咀嚼着讯息中暗藏的威胁,王战不置可否。

    “启奏圣上,微臣以为,税赋为国用之本,田赋缴得,商税、矿税亦缴得,只是矿税二监的行事确实有值得商榷之处,似当加强管束,或以户部加强之,如此或能减少扰民之举。”皇帝声音已落,沉吟之中,黄立极出班启奏。

    经过了近两个月的种种,尤其是半个月前的田赋新政、内操军出京宣讲、厂卫的隐约异动以及诸妃齐聚坤宁宫等诸般事件之后,几番思量,黄立极已经下定了决心,坚决紧跟皇帝。他断定,皇帝已经脱胎换骨,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木匠皇帝,谁若是认为皇帝和以前一样谁才是愚蠢至极。

    非但如此,他还有一种感觉:眼前的天启帝要远比他爷爷万历帝难对付得多,绝不会受文官左右。

    从皇帝练出的精兵上他就确定了这一点。当然,以上的这些判断,他跟谁都没说,深深地压在心底。

    心底既然有了如此判断,那作为当朝首辅,当然要想皇帝所想、急皇帝所急,支持皇帝的一系列举措。而今日商税矿税之议在他看来就是个好机会:

    国库空虚、拖欠军饷是事实,东奴不停寇关、辽东花费巨大还是事实,如此,皇帝收商税矿税便是必然。而且皇帝所言也确实有道理,只收农民的田赋却不收富豪的商税矿税,实在是极大的不公平,只有死抱利益不放的人才会对这巨大的不公视而不见。至于能不能收得上来,只看皇帝亲手练的强军就可以想见结果。至于万一皇帝旨意难行,草草收场,自己被朝野唾骂......嘿!世事哪有万全?看准时机便当放手一搏。何况,九千岁本来也是坚决执行商税矿税的征收的,此时对皇帝的支持,无碍九千岁收商税的功劳。

    这些便是这些时日黄立极心中所想。思前想后,他最终便是咬紧了牙关,决定冒天下之大不讳站出来支持皇帝。

    此时于朝堂之上说出了这几句话,于群臣眼中,黄立极几乎是肉眼可见的一瞬间就轻松了下来。

    群臣感觉不到的是,轻松下来的同时,此时黄立极只希望有人反对、反对的人越激烈越好。

    不过,作为文臣,黄立极天然是反对内官太监坐大的,就像之前对太监出镇监军的极力反对,所以他此时不反对收商税矿税,但提出了以户部加强对矿税二监的管束,希望加强文官的掌控,削弱宦官。

    “臣附议。锦衣玉食的豪商缴纳税赋实为应有之义,然税赋本为户部之本职,本不需内官插手,何况矿监税监之民怨在前。当加强户部之本职,加强科道言官之都察,而召回矿税二监。”户部左侍郎张晓出班附议内阁首辅黄立极,且更为明确的主张加强户部、召回太监。

    对于“关门避祸”之中暗藏的罢市之意,王战并不意外,这些一毛不拔惯了的豪商矿主要是老老实实地没有任何举动王战才意外;但对于黄立极和张晓的表现,王战倒确实是没有料到,可以说是意外之喜。

    “看来,诸般举措还是震醒了一些人”,王战心中暗衬。

    魏忠贤面无表情,对面的刘若愚则照旧像上次朝会一样奋笔疾书。

    群臣则如老僧入定。殿上东林之人虽纷纷皱眉,却并没有人急于如何。

    出乎黄立极的意料,没人像他希望的那样反对——虽然绝大部分大臣都在心里反对,但有了李邦华、徐光启等人带回的商贾士绅的消息,他们觉得暂时足够了。

    他们不觉得真正的决胜在这金殿之上,在他们心里,真正的决胜在商贾罢市、物价飞涨,在于市井小民家里米缸空空却买不到粮食时的怨声载道,故而他们都想先看看皇帝的风色,既不附和黄立极,也不反对黄立极和皇帝。

    “朕知道了你们的担心,你们也听听朕的想法。”稍等片刻,见没人出班继续反对王战才说话。

    “一个月之前,朕曾经问过,谁是民?当时便提到过李三才。方才朕想起了他也没有多说,现在便说一说。”

    “李三才最为反对矿监税监,曾经上书给万历爷,大意是说‘陛下喜爱珠玉,老百姓也羡慕温饱;陛下爱护子孙,百姓也眷恋妻女。为什么陛下要聚集财宝,而不让小民老百姓能满足一升一斗之需求......臣请求陛下发善心,罢除天下的矿税。贪欲之心若能丢掉,则朝政便可以治理好’。”

    “这篇奏疏听上去忧民疾苦,为民请命,大义凛然。然朕想问问诸公,李三才丢掉了贪欲之心了吗?”王战看着群臣,“他之奢侈,比张居正更甚吧?当年私占皇木和官府宅基地之事,万历爷把他削为平民后也便放了过去。在没有刑部和都察院新证据的情况下,朕当然不会重新追究。就按某些人说的,朕姑且将他的奢侈算作私德,朝堂之上,他的私德与万民比起来什么都不是,朕今日便不多说他的私德。不过朕最想问的还是那句话,朕就再问一遍,谁是民?”

    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但群臣在皇帝的目光下仍然有些不自在,实在是自在不起来。

    “矿税商税是从哪个衣衫褴褛的小民手中收取的,还是从身着绫罗绸缎、出入酒楼歌肆、满面油光之人手中收取的?”

    “李三才既然反对万历爷派出税监矿监,实际上就是让这些满面油光之人的矿税、商税想交多少交多少,实际上形同于罢除商税、矿税。既然如此,李三才为何不说罢除天下的田赋呢,从此最穷苦的升斗小民一粒米也不用缴纳、朝廷官员也不要领取任何俸禄,这样老百姓岂不是没有了任何负担?李三才为什么从来不说呢?”

    “难道,衣衫褴褛却还要缴纳田赋的穷苦百姓在他眼里不是民?或者说,在他眼里,这些穷人都不是人?衣衫褴褛的穷苦百姓就应该纳赋供养着他,让他也穿着绫罗绸缎去和那些盐商矿主、漕船上的巨贾推杯换盏、风花雪月?哪位爱卿与朕说说?”

    王战说到李三才的时候虽然语带不屑,但语气仍然平缓。

    听完皇帝的一番话语,刘宗周面色仍如平湖,袁可立也只是微微凝眉,李邦华、徐光启等人却是额头见汗:

    儒家讲仁爱,儒门弟子谁敢说穷人就不是民、不是人?儒家讲“修文德、来远人”,连“远人”都是儒家仁爱的对象,却拿近人、自己家的穷百姓不当人?何其虚伪、何其不仁?这话要是说出来,必定遗臭万年。可李三才......

    “启奏圣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皇亲勋贵、文武百官、士农工商,皆是圣上子民。”稍停,见李邦华没有说话,刘宗周挺身出班,朗声回答。

    刘宗周不只是读圣贤书,更是身体力行,是真正一生秉持圣贤之道,胸中正气沛然,略想了想便毫不犹豫、心口如一的回答了出来。

    回声朗朗,殿上却愈显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