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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藩王 1 中州地,半入藩

    “诸王之事,朕知道你们担心什么,不过让诸王什么都不能做,本来就不是太祖时的祖制,那我们到底要遵循那个祖制?”皇极殿上,朝会还在继续。

    王战的问题背后,是群臣都知道的事实:一直到成祖,大曌的藩王都是真正的国家屏藩,拥有强大的武力,打击北虏残余,保障大曌安全,并不是现在这样混吃等死的。

    “圣上,诸王拥兵,绝不可行。”刘宗周急急出班,并不辩驳哪个祖制,而是干脆坚决地反对诸王出来做事。

    “爱卿莫急,朕只是想让诸王自己养活自己,不再与百姓争夺土地,并非是要恢复到成祖之前。只为了保全朕这些皇亲,朕也不会让他们拥兵的。”看着刘宗周惶急的样子,王战温和地说道。

    “人从婴儿长到二十五岁之时,便进入了体力与智力的巅峰,也就是说二十五年就成长起一代人。如此,本朝的宗室壮年人口数量每二十五年差不多就要翻上一倍,这些皇亲都要封王,都要禄米,都要封地、赐田,那我大曌的土地数量可会二十五年翻一番?这还不算诸多的盐引、课税、甚至侵占民田、利用优免特权容纳诡寄投献。”

    王战淡淡的话语声飘荡在大殿中,在群臣的心里却是掀起了不小的波澜:自家的皇亲国戚侵占民田、容纳诡寄投献,皇帝居然就这么说出来了?

    “圣上言之有理,土地已是定数,宗藩却无限增长,以有限之定数满足无限之增长,必无可能。”徐光启出班说话,站到了刘宗周身旁。

    徐光启是实干派,曾经做过调查与总结,结论是宗室每三十年就会增加一倍人口。现在皇帝阐明了道理,他自然是支持皇帝关于土地与人口的说法。后世根据谱系文献进行研究,实际上二十五年左右宗室人口就翻倍,比徐光启总结的还要更快。事实简单明了,道理也简单明了。

    “是呀,以有限奉养无限,怎么可能?”听了徐光启的话,无论阉党还是东林,大臣们都纷纷点头。

    这道理很浅显,百年以来,朝廷也掀起过几次争论,历次争论中当时的大臣也是反对给予藩王巨量的封赐,只是反对之后却从来没什么好办法:放出来做事,怕他们觊觎皇位、生事造反;不放出来做事,皇亲又越来越多,越来越供养不起。

    皇室宗亲具体有多少人?以山西大同的代王为例,现在代王一系已达四千口之多,与彼世李自成所斩杀的人数差不多。

    再往前,嘉靖年间,朝廷关于宗室藩王人口增长与禄米的争论中,御史林润、户部尚书李春芳等人的奏疏表明,仅河南一地在嘉靖年间就有五名亲王,八十名郡王,凤子龙孙达五千余人,以致当时民谚有云:“中州地,半入藩”。

    一省之地,人口千万,半数土地却被几千人占有,虽不无夸张,亦可见百姓之困苦,可见皇室子孙赐田之不可持久。

    这些情况,大臣们都知道,此时也依然拿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看着陷入思考中的群臣,王战再次说道:“诸位爱卿不妨再想想,远的,自嘉靖爷以来宗藩与祿米的情况,近的,万历爷的封赐,如此下去,国朝还能维持多久?几十年?还是再维持一代?百姓又能这样忍受多久?那些虑及长远的朝臣又已上过多少次奏疏了?朕这里找来了一些昔日奏疏,诸位爱卿也可以看看。”

    王战的御案上放着几摞奏疏公文,年份远至嘉靖年间。王战示意刘若愚将奏疏分发给徐光启、刘宗周和阁老尚书们:

    嘉靖四十一年,御史林润奏疏:“天下之事,极弊而大可虑者,莫甚于宗藩禄廪。天下岁供京师粮四百万石,而诸府禄米凡八百五十三万石。以山西言,存留百五十二万石,而诸府宗禄三百十二万石,以河南言,存留八十四万三千石,而宗禄百九十二万。是二省之粮,借令全输,不足供禄米之半,况吏禄、军饷皆出其中乎?”

    隆庆五年,礼部公文:“除宗女仪宾外,仅亲王郡王和各级将军中尉,岁支禄米共八百七十万石有奇,约占全国各地存留粮总数之八成”。

    礼部官员戚元佐《议处宗潘疏》:“议限封爵、议继嗣、议主君、议冒费和议擅婚”。

    以徐光启为代表,对宗藩祿米了解比较多甚至也上过奏疏的老臣,看着皇帝发下来的这些奏疏公文,越看、越想脸色越是沉重,只因这些奏疏的结果他们都知道:

    戚元佐意图通过种种手段减少宗藩的增长、祿米的消耗,隆庆帝认同其理,奏折转至礼部,礼部认为兹事体大,转呈皇室诸藩王,结果“诸王反对,且格不行”。

    皇帝认同其中的道理了,结果还是不了了之,这让他们的心情怎能不沉重。

    奏疏中所言的“存留”其实就是大曌地方财政,也就是去除上缴京城户部之后剩下的税赋收入。地方存留的主要用途就是地方官吏的薪俸、农田水利、赈灾、附近军伍的军饷以及藩王的禄米等几个方向。而林润所提到的山西、河南已经入不敷出,单单给藩王的禄米就已经超过了所有的“存留”。遇到这种情况,地方官吏当然不能喝西北风,也知道藩王饿不着——藩王还有赐田呢。于是各地对军饷和藩王的禄米便多有拖延、扣减,互相之间扯皮无尽,年年相积,连皇帝都没有办法,皇帝总不能说让地方官吏都不拿俸禄白干活。

    诸多事实表明,如果不考虑文官士绅集团那些不纳赋的田亩,单单只考虑朝廷能收上来的税赋岁入,则诸宗室藩王确实对国家财政形成了最大地负担,早已让国朝多地入不敷出,几乎彻底挤占了其他国政的施展空间:军饷连年拖欠;农田水利年久失修;赈灾无力,一遇天灾、饿殍遍地。如果考虑文官士绅集团那些不纳赋的田亩对国家税赋收入的损害,则文官士绅集团对国家的财政蛀蚀排第一,但藩王仍然要紧随其后,排在第二位。无论怎么说,藩王赐田对大曌造成的负担都很沉重,终究国土是不会自己变大的,实际上还变小了,整个山海关外都丢了,而赐给藩王的田土不是几千几万亩,而是每人几百万亩。。

    在林润之后,嘉靖四十四年最终完成并实施的《宗藩条例》,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戚元佐的建议,减少了亲王和郡王们的禄米定额,还限制了宗室婚配数额,多少延缓了宗室人口增长速度,延缓了禄米和赐田的增长速度。这个《宗藩条例》能够出台并实施,实际上已经清楚地说明,无论是皇帝还是大臣,都认识到数量有限的土地无法供养无限增长的宗室人口:二十五年人口翻一番,禄米赐田就要差不多的跟着翻一番,哪来如此多的良田?

    可即使有了《宗藩条例》,之后的几十年间,宗室人口依然剧增,如蜀王一系独占四川,土地最肥沃的都江堰地区十一个州县,七成耕地被蜀王所占,严嵩称其为天下首富;河南开封的周王占田五百余万亩,族中七十五人被封为次一等的郡王;襄阳的襄王,兖州的鲁王,武昌的楚王,大同的代王等共计二十八位藩王,这些皇亲宗室每个藩王几万顷,也就是几百万亩良田。这些田都是不交税的,不但不交,他们还要设立税关收税,将从来往行商处所得装入私囊,令天下百姓背上了沉重如山的负担。

    就算对远事了解不多的年轻大臣,至少也知道万历对福王的封赐,当时可是闹得沸沸扬扬:

    万历帝十分偏爱次子福王,想把福王立为太子,遭到群臣反对就干脆不立太子,天启的老爹泰昌帝便是因此才迟迟不能成为太子,每天过得战战兢兢。纠葛多年之后,既然最终还是不能让福王成为太子,万历帝便尽可能把爱子往后的日子安排的富足再富足,给了福王两万顷的庄田,把四川井盐专卖也给了福王。

    两万顷是多少?大曌“五尺为步,步二百四十为亩,亩百为顷”,一顷是一百亩,两万顷便是两百万亩。一亩按二百四十步长、一步宽计算,大曌一步是五量地尺,相当于彼世一点六米,一亩只比彼世的公亩小一点,达到六百一十四平方米。两百万亩这样广阔的良田,只用来奉养福王一人。

    而福王尤嫌不足,居然又要了每年一千三百份的淮盐盐引,然后欺行霸市,把洛阳当地原有的河东盐专卖给查封了,自己一家独大、牟取暴利。

    河东盐专卖所得是做什么用的?是给边军提供粮饷的。

    顺着福王想下去,万历帝还给另外三个更小的儿子桂王、惠王、瑞王每人各三万顷庄田。

    不只福王、桂王等万历帝的儿子,万历皇帝对唯一的同胞弟弟潞王朱翊鏐也是十分恩宠,给了他四万顷庄田,一万五千份盐引。

    以上这些还是名义上合法的,除此以外,还有越来越猖獗的土地“投献”。

    想到此处,殿上群臣无人不是面色沉重,徐光启再也忍不住,手捧皇帝发下来的奏疏再度肃容开声:“微臣赞同圣上之议,宗藩祿米、赐田之事势不能缓,自食其力势在必行,否则朝廷危矣,百姓危矣。唯请圣上如都察院之设置、如对税监之监督一般,对出来做事之藩王子孙予以监督。”

    徐光启早已经意识到对宗藩的封赐是无法持续的,今日刚刚又见识到了王战对税监的都察体系的设置,思路开阔了许多,因此对于王战的宗藩举措也有了一些信心、有了一些期待。

    “臣附议。宗藩祿米、赐田本已沉重,诡寄投献更令朝廷所得日减,侵占民田则令百姓失去生计,心生憎恨。宗藩之事不解,国朝势难维持,唯有如对税监之监督一般,令其在都察之下自食其力,赐田之危乃解。”白须飘飘的袁可立赞同徐光启。

    袁可立至今已历万历、泰昌、天启三朝,对万历朝的宗藩之事多有了解,读书做官之余,对嘉靖朝诸多奏疏亦有研讨,亦知宗藩之事迟早不可维持,今日亲见皇帝诸般革鼎举措,不免如徐光启一般,对皇帝寄以希望,因而出班。

    “嗯......”

    王战很欣慰,既欣慰于徐光启、袁可立的出班直陈,更欣慰于袁可立所陈述情况之全面。自己,终于有了一点点左膀右臂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