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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中元

    凝眉注视中,书页缓缓翻动着。

    窗外时时传来的雷声,窗纸上小雨的沙沙声,哔啵摇曳的烛火,都丝毫不能动摇专注探索的目光。

    一旁,老仆将刚泡好的一壶提神茶轻轻放在书案边上,斟上了一杯,蹑手蹑脚的退去。

    “双动......活塞?春秋战国以降、唐宋盛行用以炼铁的风箱就是双动式风箱?‘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这是《道德经》,倒真似是说的这风箱,可这袁天罡的《演禽斗数三世相书》圣上是怎么知道的?身为天子,怎读了这般医卜星象的杂书?......”王徵边看嘴里边喃喃自语,眉头愈发的皱紧,只因这等杂书是他认为皇帝无论如何也不该看的,圣天子怎能看这种书?

    半晌后,王徵抬起头来,掩卷静思,面上没有丝毫困意。似乎在盯着打湿的窗纸,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神游物外。

    “呼......呼......”过了差不多盏茶的功夫,王徵极缓慢的转头,如同脖子生了锈一样,盯向旁边还有些烫手的茶壶,竟然气喘如牛,双眼也越来越亮,圆胖且一向稳重敦厚的面孔上,居然有抑制不住的激动——抿紧的厚嘴唇,跳动的眼角,鼻翼两侧隐约的痉挛。

    “王勤——”一向敦厚稳重的王徵猛然起身,嘴里大喊着老仆的名字向外走去,“跟我去厨房,烧水。用风箱鼓风,快烧。”

    “老爷......”

    “灶中可还有火?”

    “老爷饭吃得太晚,饭菜一直在灶上热着,现在应该还有火。”

    “那就快走。”

    主仆二人在深夜向厨房匆匆行去。

    ......

    夜色之中,京城西北方向三百多里外,黑魆魆的长城边墙在深蓝黑色的夜空下蜿蜒,星月光芒映衬下,起伏间宛如一条深黑色的巨龙。在这条巨龙的脚下,本为边塞堡垒的张家口堡城门洞开,灯火通明。

    边塞之地的堡垒,又是夜晚,本该更鼓有序、戍卒警醒,但在这里,却没什么金戈铁马之气,倒似是充满了人间烟火气,哪怕是在这深夜里。

    这里没有下雨,稀星朗月点缀在黑蓝绒缎似的天幕上,一列长长的车队正穿过城堡,从口内向口外行去。夜色中,木车轮碾压在路上咯咯楞楞的声音、承载着重物的车体吱吱扭扭的声音清晰可闻。车队中充斥着呵斥拉车骡马的声音,虽未高声大喊,却也没有刻意压低,听得出来,车队里的人没什么紧张。

    车上都扣着油布,为货物遮风挡雨是足够了,但并没有裹的严丝合缝,贴近车架平板的位置,有的车上露出密密实实的袋子,有的车上则是倒扣叠放的铁锅,一摞一摞,还有的居然是塞外并不稀罕的成垛的草料,不过如果眼尖的话,随着车架的晃动,草料中偶尔似乎有冷光闪现。

    城头上的守城兵丁抱着枪杆,斜靠在垛口上,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这些兵丁身上的衣甲明显比一般的大曌军卒鲜亮许多,火把之下,脸上也无菜色,倒是有些油光。反倒是枪杆上本该雪亮锋利的矛头,片片锈色,在火光中并不怎么闪亮。

    “大人,叨扰许久,夜色已深,我就不耽搁您休息了。”城楼中,一个神情中透着精干的中年管事对值守的百总拱手说道。听话语中的意思,二人已经聊了有一会了。

    “诶呦范管事,您还有大生意要照看,就别跟我这客气了,您快请,您快请。”百总宛如一个最亲民的亲民官,对管事十分客气。

    明明是军官,还是在平民百姓根本不允许上来的城楼之内,却对一个商家管事十分热情客气,而这管事却没什么受宠若惊的样子,也不多说,只微微再一拱手便大大方方的走下城楼,缀上车队队尾,出了城北的小门而去。身后城头火把通明,城头兵丁人人面上欢喜。

    夜空下,相同的场景、相同的表情、相同的热情客气,在山西水泉营、大同得胜堡、新平堡,都在一般无二的上演。

    ......

    “锦衣卫现在怎么样?”

    “啊?”

    深夜无眠的不只是心怀理想、希图国家强盛的格物学家,也不只是为金银财帛奔波千里万里的商旅,还有那些满心失落、满心不安的人。

    大曌京城,皇城之外,东长安街往南里许的东厂胡同,一栋朱漆大门的豪宅,门口是与十王府门口一样的石狮子,一样的可以摆下大队护卫人马的宽阔广场,扩大的广场青砖铺地,不见丝毫尘土,一望可知其贵。

    夜风吹过朱漆大门,穿过重重幽深庭院和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楼阁,吹到后宅书房。一路之上,灯火亮如白昼,虽不是火树银花,却也是亭台楼阁掩映、红花绿树尽显,夜色灯火之下,豪宅美景更显幽深无尽。如此豪宅盛景,隐现其间的丫鬟仆役相遇之时虽偶有交谈,身形肢体却如身处冬夜,望之似乎噤若寒蝉。

    被免了左都御史之职的工部尚书崔成秀,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夔龙、右副都御史、太仆寺卿兼工部右侍郎吴淳夫、太常寺卿倪文焕、太常寺少卿田吉,魏忠贤的五虎齐集于此。身着大红蟒袍的魏忠贤坐于正位,吏部尚书周应秋、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刘诏,御史梁梦环,秦世文、张素养、刘弘光,给事中薛国观,兵部侍郎霍维华也都环坐一旁。

    田尔耕、许显纯都不在,他们都去了山西。五彪中其余三人也只有杨寰在,崔应元、孙云鹤也都随田尔耕、许显纯去了山西。杨寰品级实在太低,虽平日极其阿谀、与魏忠贤极亲近,此时气氛中也还是坐在了最末尾。此时猛然听到刘诏发问,有些发懵。

    这些人已经坐了一个时辰了,他们都是从大宅后侧的角门直接进来的后宅,都没像往常那样大张旗鼓的来。一个时辰之中,这些人或是啧啧于“天启”之奇,或是说当今圣上如何英明神武、所行之策招招庶实,或是说些追随圣上,齐心为国之言。这些话当然没错,甚至可以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但是对于他们所依附的魏忠贤而言就形同虚言,毫无意义。

    到了此时,魏忠贤也只能耐着性子听着这些正确无比的废话。

    皇帝说一年之内文武百官各安其位不做升迁变动,显然包括眼前这些人,都是没法动的。本身他也没法动,想动也要诱导皇帝去动,最差也要伪造圣旨,可是现在这两样他都做不到,魏忠贤很清楚,现在这两样自己都做不到。

    “谁还能诱导皇帝?这世上还有人吗?天启,天启......!”魏忠贤只能在心中暗叹。

    在众人面前,他还要保持威严,不敢露出丝毫慌乱。他明白,这些人没有任何人敢于说出哪怕一点点实策,显然,心里都有数,都怕了,怕将来在如此的皇帝面前留下话柄。以往,这些人见到的都是自己的威严,如今,皇帝的威严却愈发显现,自己稍有一丝的惊惶,都会让这座大宅立刻变得门可罗雀。到那时,不用皇帝怎么样,东林余孽立刻就会像疯狗一样咬死自己。这些人......说不定会有多少反咬自己。

    “锦衣卫现在怎么样?”魏忠贤的不耐中,刘诏凝眉看着杨寰,重复了一遍,目光有些凌厉,气息也变得有些粗重了,话中之意更是直白得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架势,令得施惯了酷刑、见惯了血腥的杨寰都吓了一跳。

    听到刘诏直言逼问起锦衣卫之事,魏忠贤眉头微皱,抬了一下眼皮,最终却没说什么。

    其他人也没人说话,就那么听着。

    “......有勇力的都投了圣上的新军,刺探刑讯的高手都随二位大人去了山西,剩下的一大半都是混饭吃的新人,见着......那些投了皇上新军的,都羡慕得紧,除了半点苦也不想吃、只想着混口饭的,也都盼着皇上的新军再扩充扩充......好被招进去呢。”杨寰见九千岁没什么表示,看看刘诏,还是哆哆嗦嗦地如实说了,越说声音越低。

    “嗯......”刘诏长长的泄出一口气。

    其实他也知道锦衣卫的现状不会像自己想的那样。终究这天下是皇帝的,皇帝愿意收为天子门生,有几个人会不愿意呢?何况皇帝还亲手发银子,比普通锦衣卫原来的军饷还翻倍了,新军中的锦衣卫精气神都不一样了,看殿上那些皇帝亲手训练出来的人就都看得出来。

    刘诏有心,田赋新政之后就已经暗中使人打听,这些时日下来,多多少少也知道了一些东西:新军中的锦衣卫回到原来的同僚中,不是那种攀上了高枝的浮华傲气,而是虎虎生威的气势,让原来的同僚没来由的就服气。显然,皇帝是真会练兵,而且是甚有练兵之能。

    现在自己问锦衣卫,谁也不肯插一句话,显然是谁也不肯冒险,都被新军给镇住了,怕将来在皇帝那里留下话柄。扫了一眼安静的众人,刘诏只能心中暗恨:“一群竖子,不足与谋。这个时候还想坐享其成,什么都不肯付出,连句话都不敢说,还能谋划什么?一群废物,不足与谋啊!......我问了又怎么样?你们什么都不说又怎么样?逃得过吗?哼!......等着吧!......”

    咬牙暗骂之中,他扫了一眼到场的人,已经有了猜测:黄立极、李国普他们都没来,未必是九千岁没请。

    心中哀叹,嘴上也不再说什么锦衣卫和城外军伍,只能是一声叹息:“皇上,太让人惊艳啦......”刘诏近乎一字一顿,短短数字,低徊曲折。

    闻者无声,声息安静到诡谲。

    说是惊艳,但谁都听得出来,刘诏的语气中透出的是深深的无力、疲惫,绝无什么惊艳或惊喜,或许,倒是有一些惊恐和绝望。

    那种无力、疲惫之感就像是瘟疫一样,飞速地感染了在座的所有人,本就没有谁敢多说什么,此时更是没人再想说什么。

    魏忠贤的面前,向来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谀辞从来都如江海一般,从未曾枯竭过,更从未如此安静过,安静地令这夏夜都让人感觉有些冷。

    亮如白昼的灯火也似乎已经凝固,明亮,却宛如死物,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觉得苍白刺目。

    “家奴,终究不过是家奴!”扫了一眼还是不说话的九千岁,暗骂一声之后,刘诏心中化作一片空白,再没什么说话的力气,但在一片空白之中,却隐隐有一个不甘心的念头泛起:不能跟着这些蠢货一起死,必须想办法拖住皇上。

    ......

    “昏君,简直是他爷爷一样的昏君,贪婪更甚!”千里之外,本不应聚会的日子里,江南大宅中深夜亦未曾归去的潇洒文士们,没有惊艳,没有恐惧,只有愤愤,只有彻底的轻蔑。

    是日,七月十五,中元,鬼门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