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北野
“……我军中五千军士开垦的七十顷田地中，秋收后仅收获一千二百石粮食，这其中缘由，不是我等不努力劳作，实为老天爷不赏饭吃啊。”
军屯的统领姓张名卫，有一张晒得黝黑的脸，此刻在军帐内边擦汗边侃侃而谈。他已经连续汇报了半个时辰，却依然声如洪钟。只是他的目光不时瞄向坐在左首的林戟业和右首的林歆，和这不动如山的俩人相比，他的气势无端弱了几分。
“末将认为，北野军屯难题有三。其一是田地。北野三面环沙，只有一面毗邻谷城，勉强能种些小麦。可谷城周边的田地同属于老百姓，我军没道理和百姓们抢饭。而开垦荒地更是艰难，正在开荒的其他三十顷闲田已经是我军能发掘的最后的土地资源，当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正在慷慨陈词的张统领惶恐地接过林歆传来的水碗，恭声道了谢，随即短暂地卡了下壳，才想起方才的话头。
“啊，是，这第二难便是水源。钦差大人也看见了，北野气候干燥，水源短缺。要种稻米，这输水灌溉的成本就很难降下来。”
“至于最后一点则是劳力。边境多事，林将军整日带着我们东奔西走的，军中最多只能留一到两成军士稳定地耕耘劳作，那收成能上去才怪呢！”
张卫激动地挥了挥手，碗里的水跟着洒了一大半：“今日在座的都是负责军屯的田官兄弟们，对情况最了解不过。大伙儿说，我说的对不对啊！”
底下果然一呼百应：“对！这不是难为人吗！”“张统领言之有理！”“就是就是，非我不愿，实我不能啊！”
在这一片嘈杂中，林戟业忽然抬手捋了捋胡须，皱着眉轻轻咳了一声。
这一声微小的动静竟顿时让众官兵闭上了嘴，大帐在数秒内重归于静。
便在这个片刻，林歆突然轻笑了一声：“这就是大将军治的军啊。”
这话在落针可闻的安静中字字如雷。张统领骤然憋红了脸，张嘴就想驳斥这个毛头小子。
但林歆起身的动作强硬地打断了他的脾气。
只见他缓缓舒展身形，视线随意地扫过林戟业平静的眼睛和后面一片垂着头的将领，然后语调笃定地开口道：“错了。”
他抬手制止了张统领的惊愕，神情严肃地补充道：“思路错了。”
“北野军屯的目的从来不是自给自足，而是锦上添花、雪中送炭。”
话音落下，满座皆惊。
张卫摆着那副气闷的表情，赌气道：“末将愚钝，军屯不就是为了让将士们随时有吃有喝吗？钦差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还请说明白。”
林歆抖了抖朝服的宽袖，没有理会张统领的不服气。他的视线直直锁着林戟业，话却是对着张卫娓娓道来。
“本官问你，往年没有军屯时，将士们可会饿肚子？”
“不曾。但那是因为朝廷年年都会拨足够的粮草过来。”
“那今年开展军屯之后，户部可曾短缺你们的钱粮？”
“……也不曾。”张卫不知道林歆问这些有何用意，却莫名烦躁了起来，高声嚷道，“但我等将士有手有脚的，若非是这条件实在不允许，谁想天天伸手管朝廷要粮啊！”
“张统领慎言。”林歆清如泉水的声音蓦地掐断了张卫的义愤填膺。
张卫愣了愣，猛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胡话。不管朝廷要粮，北野算谁的兵？
他顿时双腿打颤，下意识地看向了林戟业的黑脸，只想抽自己两个嘴巴。
但林戟业的怒火还未发作时，林歆及时开了口，悄悄替他转了话题。
“本官在祈都是从锦衣卫百户到同知，一路升上来的。虽然品阶未必比诸位高，但屯田事务我再熟悉不过。此次忝为钦差，便是受陛下所托前来为北野排忧解难，不是来为难你们的。”
他无奈地笑了笑：“我与各位本是一条心，统领们不要急着冲我跳脚，且听我把话说完，可好？”
于是林戟业低沉地发了话，压过了身后的交头接耳：“钦差大人请讲。”
林歆环视了一圈逐渐平静下来的诸多面容，点了点头，朗声开口：“我且问诸位一句，今日之大虞，如何？”
底下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在其中有一个声音犹豫道：“……内无忧，外无患？”
林歆鼓励地看了那人一眼，接过话头道：“话虽不能说得这么绝对，但的确可称得上一句鼎盛盛世。那我再问，北野军在大虞，是什么地位？”
这回却是林戟业率先作答：“国之重器，君臣互信。”
林歆循着声音看清了林戟业眼睛里的了然，便知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于是他微微一笑道：“诸位心知，自八年前林将军带兵灭了夜沙国之后，我大虞四境尽皆安然。唯一是北部防线外仍有不安分的小国虎视眈眈，需要派重兵震慑。因此，大虞之军备，全在北野一军。”
“大虞既然国富民强，区区几万北野军还是养得起的。朝廷万不会短缺北野军的军饷和粮草，自然也从未要求北野军在这荒漠里自给自足，否则岂不是寒了功勋将士们的心。”
说着，林歆转向林戟业，笃定道：“此外，我记得月前林将军入都觐见时，陛下曾夸奖过北野的军屯之策，而只字未提这不尽人意的收成。这其中的深意，将军想必早就明白。”
林戟业的双眸不动声色地露了赞赏，定定地落在林歆的身上。
张统领还未落座，仍站在一边低头沉思。他拱手问道：“若陛下当真不在意北野军屯，为何不出言制止？又为何特意派钦差大人前来视察？背后难道没有期盼之意吗？”
闻言，林歆轻轻笑了起来，露出了一点白牙。他看着张统领答道：“当然有期盼，我就是带着陛下的期盼而来的。这期盼，就是我方才说过的雪中送炭、锦上添花。”
他踱了两步，走到大帐中间，自信解释道：“北野施行军屯想必让陛下看到了一丝契机。若北野军的军屯得以见效，将会有两个天大的好处。”
“其一是减轻户部的筹粮压力。其二是即便在运粮道因天灾人祸堵塞不通时，北野依然能有一战之力。”
在座都是在军中摸爬滚打十余载的老将士，个个都对军队的运作了如指掌。只需这样稍稍一点，便立刻听懂了里面的关窍。
林歆静静等着下面恍然大悟的讨论声渐渐弱下，再胸有成竹地伸出三根手指道：“近日我跟着副将走遍了北野军的田地，结合我管理屯田的经验，为北野总结了三条军屯之策。”
“其一是用沙地资源与附近城镇交换物资，以抵屯租。这可部分解决张统领提出的第一难。对于这一点，我愿与诸位展开讨论……”
这场军屯会议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直把林歆说得口干舌燥，但成功让张统领及绝大多数与会将领摩拳擦掌、兴致勃勃，重新燃起了对屯田的热情。
林歆趁着大家仍在激烈讨论时偷溜出军帐，借着冷风歇一口气。他靠在旗杆上，就着远处的练兵声出起了神。
这差事的第一步，总算走顺了。
等今日定下来一个章程，他就可以着手帮着北野勘探田地、引水浇原。速战速决的话，大约十日之内便能功成回都了。
他仰起头，微微叹了口气。还是太久了。十日的光景足够云绎子的高手们把无事医馆拆得片瓦不留。
自启程以来，他的心里没有一刻不在打鼓，只觉得心烦意乱，恨不得留一个分身守在祈都。
他突然有点怀念曾经只用在乎自己的那种自私。
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清晰的脚步声。林歆懒得回头看，那脚步却正好停在了他的身边。
他随意地瞥了一眼，看清了林戟业那石像一般坚毅的面容。
心头的烦躁萦绕不散，林歆突然就没有了逢场作戏的兴致。他便懒懒道：“将军还有疑？”
身边沉默了一阵，才回道：“多谢。”
林歆顿了顿，蓦地笑了起来，笑得流光溢彩，却毫不掩饰眉眼间的淡漠。他含着讥笑问道：“将军谢我什么？谢我被你当枪使，替你游说了不满军屯的将士？谢我出谋划策，谢我不计较功劳？”
林戟业默然地看了他一眼，纠正道：“谢你勘破画舫案，于我有救命之恩。”
林歆缓缓敛了笑容，淡淡道：“原来将军已经知道了。在画舫上侥幸逃过一劫之事，是陛下告诉你的吧。”
“自然。”林戟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好像意有所指道：“多疑之君，有的是收服人心的办法。”
林歆怔了怔，随即哂笑。他跺了跺冻僵的脚道：“那更不用谢我了。毕竟我全力破案，为的是我自己。”
林戟业抬手拨去胡须上沾着的草屑，随口问道：“你可有从军之念？”
林歆轻轻摸了摸绣春刀的刀柄：“有过。”
“但我现在不想了。”
他抬起头，坚定道：“我不想在北野军里效力。可若非北野，我大虞也没有其他用兵之处了。”
“为何？”林戟业的语调听不出情绪。
林歆深深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有回答。
这时，有一队人马经过二人的身边，为首的将领恭敬地下马对林戟业行礼。林歆便从容地挪了脚步，侧身避开，隐匿进了尘烟里。
军屯的统领姓张名卫，有一张晒得黝黑的脸，此刻在军帐内边擦汗边侃侃而谈。他已经连续汇报了半个时辰，却依然声如洪钟。只是他的目光不时瞄向坐在左首的林戟业和右首的林歆，和这不动如山的俩人相比，他的气势无端弱了几分。
“末将认为，北野军屯难题有三。其一是田地。北野三面环沙，只有一面毗邻谷城，勉强能种些小麦。可谷城周边的田地同属于老百姓，我军没道理和百姓们抢饭。而开垦荒地更是艰难，正在开荒的其他三十顷闲田已经是我军能发掘的最后的土地资源，当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正在慷慨陈词的张统领惶恐地接过林歆传来的水碗，恭声道了谢，随即短暂地卡了下壳，才想起方才的话头。
“啊，是，这第二难便是水源。钦差大人也看见了，北野气候干燥，水源短缺。要种稻米，这输水灌溉的成本就很难降下来。”
“至于最后一点则是劳力。边境多事，林将军整日带着我们东奔西走的，军中最多只能留一到两成军士稳定地耕耘劳作，那收成能上去才怪呢！”
张卫激动地挥了挥手，碗里的水跟着洒了一大半：“今日在座的都是负责军屯的田官兄弟们，对情况最了解不过。大伙儿说，我说的对不对啊！”
底下果然一呼百应：“对！这不是难为人吗！”“张统领言之有理！”“就是就是，非我不愿，实我不能啊！”
在这一片嘈杂中，林戟业忽然抬手捋了捋胡须，皱着眉轻轻咳了一声。
这一声微小的动静竟顿时让众官兵闭上了嘴，大帐在数秒内重归于静。
便在这个片刻，林歆突然轻笑了一声：“这就是大将军治的军啊。”
这话在落针可闻的安静中字字如雷。张统领骤然憋红了脸，张嘴就想驳斥这个毛头小子。
但林歆起身的动作强硬地打断了他的脾气。
只见他缓缓舒展身形，视线随意地扫过林戟业平静的眼睛和后面一片垂着头的将领，然后语调笃定地开口道：“错了。”
他抬手制止了张统领的惊愕，神情严肃地补充道：“思路错了。”
“北野军屯的目的从来不是自给自足，而是锦上添花、雪中送炭。”
话音落下，满座皆惊。
张卫摆着那副气闷的表情，赌气道：“末将愚钝，军屯不就是为了让将士们随时有吃有喝吗？钦差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还请说明白。”
林歆抖了抖朝服的宽袖，没有理会张统领的不服气。他的视线直直锁着林戟业，话却是对着张卫娓娓道来。
“本官问你，往年没有军屯时，将士们可会饿肚子？”
“不曾。但那是因为朝廷年年都会拨足够的粮草过来。”
“那今年开展军屯之后，户部可曾短缺你们的钱粮？”
“……也不曾。”张卫不知道林歆问这些有何用意，却莫名烦躁了起来，高声嚷道，“但我等将士有手有脚的，若非是这条件实在不允许，谁想天天伸手管朝廷要粮啊！”
“张统领慎言。”林歆清如泉水的声音蓦地掐断了张卫的义愤填膺。
张卫愣了愣，猛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胡话。不管朝廷要粮，北野算谁的兵？
他顿时双腿打颤，下意识地看向了林戟业的黑脸，只想抽自己两个嘴巴。
但林戟业的怒火还未发作时，林歆及时开了口，悄悄替他转了话题。
“本官在祈都是从锦衣卫百户到同知，一路升上来的。虽然品阶未必比诸位高，但屯田事务我再熟悉不过。此次忝为钦差，便是受陛下所托前来为北野排忧解难，不是来为难你们的。”
他无奈地笑了笑：“我与各位本是一条心，统领们不要急着冲我跳脚，且听我把话说完，可好？”
于是林戟业低沉地发了话，压过了身后的交头接耳：“钦差大人请讲。”
林歆环视了一圈逐渐平静下来的诸多面容，点了点头，朗声开口：“我且问诸位一句，今日之大虞，如何？”
底下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在其中有一个声音犹豫道：“……内无忧，外无患？”
林歆鼓励地看了那人一眼，接过话头道：“话虽不能说得这么绝对，但的确可称得上一句鼎盛盛世。那我再问，北野军在大虞，是什么地位？”
这回却是林戟业率先作答：“国之重器，君臣互信。”
林歆循着声音看清了林戟业眼睛里的了然，便知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于是他微微一笑道：“诸位心知，自八年前林将军带兵灭了夜沙国之后，我大虞四境尽皆安然。唯一是北部防线外仍有不安分的小国虎视眈眈，需要派重兵震慑。因此，大虞之军备，全在北野一军。”
“大虞既然国富民强，区区几万北野军还是养得起的。朝廷万不会短缺北野军的军饷和粮草，自然也从未要求北野军在这荒漠里自给自足，否则岂不是寒了功勋将士们的心。”
说着，林歆转向林戟业，笃定道：“此外，我记得月前林将军入都觐见时，陛下曾夸奖过北野的军屯之策，而只字未提这不尽人意的收成。这其中的深意，将军想必早就明白。”
林戟业的双眸不动声色地露了赞赏，定定地落在林歆的身上。
张统领还未落座，仍站在一边低头沉思。他拱手问道：“若陛下当真不在意北野军屯，为何不出言制止？又为何特意派钦差大人前来视察？背后难道没有期盼之意吗？”
闻言，林歆轻轻笑了起来，露出了一点白牙。他看着张统领答道：“当然有期盼，我就是带着陛下的期盼而来的。这期盼，就是我方才说过的雪中送炭、锦上添花。”
他踱了两步，走到大帐中间，自信解释道：“北野施行军屯想必让陛下看到了一丝契机。若北野军的军屯得以见效，将会有两个天大的好处。”
“其一是减轻户部的筹粮压力。其二是即便在运粮道因天灾人祸堵塞不通时，北野依然能有一战之力。”
在座都是在军中摸爬滚打十余载的老将士，个个都对军队的运作了如指掌。只需这样稍稍一点，便立刻听懂了里面的关窍。
林歆静静等着下面恍然大悟的讨论声渐渐弱下，再胸有成竹地伸出三根手指道：“近日我跟着副将走遍了北野军的田地，结合我管理屯田的经验，为北野总结了三条军屯之策。”
“其一是用沙地资源与附近城镇交换物资，以抵屯租。这可部分解决张统领提出的第一难。对于这一点，我愿与诸位展开讨论……”
这场军屯会议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直把林歆说得口干舌燥，但成功让张统领及绝大多数与会将领摩拳擦掌、兴致勃勃，重新燃起了对屯田的热情。
林歆趁着大家仍在激烈讨论时偷溜出军帐，借着冷风歇一口气。他靠在旗杆上，就着远处的练兵声出起了神。
这差事的第一步，总算走顺了。
等今日定下来一个章程，他就可以着手帮着北野勘探田地、引水浇原。速战速决的话，大约十日之内便能功成回都了。
他仰起头，微微叹了口气。还是太久了。十日的光景足够云绎子的高手们把无事医馆拆得片瓦不留。
自启程以来，他的心里没有一刻不在打鼓，只觉得心烦意乱，恨不得留一个分身守在祈都。
他突然有点怀念曾经只用在乎自己的那种自私。
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清晰的脚步声。林歆懒得回头看，那脚步却正好停在了他的身边。
他随意地瞥了一眼，看清了林戟业那石像一般坚毅的面容。
心头的烦躁萦绕不散，林歆突然就没有了逢场作戏的兴致。他便懒懒道：“将军还有疑？”
身边沉默了一阵，才回道：“多谢。”
林歆顿了顿，蓦地笑了起来，笑得流光溢彩，却毫不掩饰眉眼间的淡漠。他含着讥笑问道：“将军谢我什么？谢我被你当枪使，替你游说了不满军屯的将士？谢我出谋划策，谢我不计较功劳？”
林戟业默然地看了他一眼，纠正道：“谢你勘破画舫案，于我有救命之恩。”
林歆缓缓敛了笑容，淡淡道：“原来将军已经知道了。在画舫上侥幸逃过一劫之事，是陛下告诉你的吧。”
“自然。”林戟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好像意有所指道：“多疑之君，有的是收服人心的办法。”
林歆怔了怔，随即哂笑。他跺了跺冻僵的脚道：“那更不用谢我了。毕竟我全力破案，为的是我自己。”
林戟业抬手拨去胡须上沾着的草屑，随口问道：“你可有从军之念？”
林歆轻轻摸了摸绣春刀的刀柄：“有过。”
“但我现在不想了。”
他抬起头，坚定道：“我不想在北野军里效力。可若非北野，我大虞也没有其他用兵之处了。”
“为何？”林戟业的语调听不出情绪。
林歆深深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有回答。
这时，有一队人马经过二人的身边，为首的将领恭敬地下马对林戟业行礼。林歆便从容地挪了脚步，侧身避开，隐匿进了尘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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