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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们早就见过

    那道刀伤贯穿了阮瑟的整个胸膛,唯一值的庆幸的是,那伤偏了心脉两寸,若再准些,她断无生还的可能。

    可是重伤失血亦是极为凶险。阮瑟的身子一直是江珏在调理,他知道阮瑟平素就孱弱,以她的体质,本来是撑不过去的,谁知她被送回山门时,还吊了一口气在。

    现下她安静地在卧床上睡着,一身血迹已被侍女清理完毕,衣裙也换了新的。若不是她面色灰败如死,双唇亦无半点血色,倒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江珏端着药碗,坐在床边拧眉瞧着阮瑟,长叹了一口气。

    一切都透露出一种蹊跷感——

    都据南竹所说,他们二人被围攻,是凭着他一人之力逃出。可南竹的剑术他也知道,不过是中上流的水准,他左臂与右腕受了两处重伤,他是决计不可能在这样的重伤下一人重创对方几十余人的。

    加之他说的是“逃出”二字,可时候去清理现场的弟子们却言街上到处是人的残肢,不论是断腿还是断指,断口处都整齐得出奇,既不像剑伤,也不像刀伤。

    可那日的真正知情人只有两个,一个跟他请完罪就被送去闭关修养,还有一个现下正躺在床上。

    白瓷勺带着褐色的药液送到阮瑟唇边,她的睫毛微微眨动了一下,这细小的动作未能逃过江珏的眼睛。

    他将药碗放到一旁,握住了阮瑟垂在一边的手,“阮儿,既已醒来,便自己喝药吧。”

    那原本无力垂在一旁的手却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手反握。

    阮瑟缓缓睁开双眼,那瞳中闪过一抹不自然的紫,可不到片刻,又变成了一汪水。

    “珏哥哥。”

    她开口,声音里带了一点缺水的干涩,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易碎感。

    江珏起身拿起她惯用的白玉杯,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给她。

    可在靠近时,却被阮瑟一把抱住。

    阮瑟看不见,可江珏的脸上霎时涌现出一抹不自然的红,他们贴的太近,近的他都能听见她微弱的心跳声。

    江珏下意识想要挣开,可阮瑟抱得极紧。她温凉的吐息停在了他的颈侧,那双苍白的唇贴在他的肌肤上,让人会误以为是个吻。

    可下一刻,江珏的颈侧便传来了些微的刺痛。

    阮瑟咬在了他的脉搏上,她尖锐的犬齿咬开了那处的皮肤,如同一只野蛮的小兽。

    温热的鲜血从伤处涌出,被阮瑟大口大口地吮吸着。她咬得很急,伤处其实有些痛,可江珏并不叫痛,也不推开她。

    他沉默地将她抱在怀中,任凭她吮食着自己的血,只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温柔柔地重复,“没事了,阮儿,没事了。”

    直到那伤处再也涌不出血液,阮瑟才餍足地凑到了江珏的眼前。她似乎想像平日里一般,对他露出一个笑,可她的唇齿间还有没来得及吞咽的鲜血,连带着那笑也显得诡谲了起来。

    “珏哥哥。”她似乎是全然恢复了生机,连眼神中都亮起了光来,“我做了一个梦,你再靠我近些,我就告诉你。”

    她说着,并不在意江珏的举动,顾自贴到了他的耳侧,轻轻开口,她的声音不似平日的娇软,反而带了些许蛊惑。

    “好奇怪,梦里的你比现下要年轻许多呢。是不是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经认识你了?”

    “……阮儿?”血液过多的流失让江珏眼前有些发黑,他迷蒙的唤着她。

    阮瑟却就着鲜血吻上了他。

    可还未等这绵长的吻结束,她便又跌入了长梦。

    江珏的呼吸略微有些急促,他的眸中泛着晦暗不明的光,看着怀里温软似柳絮般轻盈的躯体已然睡去,他想起了她刚才所说的梦。

    “阮儿……”江珏近乎痴迷的抚了抚阮瑟紧闭的眼,用着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若你是我的,那该多好。”

    ……

    阮瑟再次醒来时已是五日后的深夜。

    睁开眼时,江珏倚靠在床沿睡着了,细小的烛火摇曳着,好像随时都会灭了一般,显得室内昏暗。

    阮瑟却不难看出他的面色隐约漏了些许的苍白,好看的眉也微微皱着,睡的并不安稳。

    “……”她有记忆,她失控时杀人,醒来时咬了江珏,吸食了他的血,一切的一切,阮瑟都记得,包括强吻江珏。

    她总觉得江珏很眼熟,做了那个梦以后,这种感觉愈来愈强烈,她拨开那梦中的层层迷雾,终于看清了梦中引她离开的少年的脸。

    ——少年的脸与江珏的脸彻底重合。

    “原来是你啊…”她喃喃道。

    江珏睡得极浅,听到细微的声音便立刻睁开了双眸,“阮儿怎的又醒了?”他急忙扯开松散的衣领,脖子凑近她的唇,“可是还要?”

    阮瑟抿了抿嘴,看着眼前那白皙的脖颈上有许多的青紫红痕以及几个细小的孔洞,她知道这些都是自己的杰作,霎时不自然的撇了撇脸,“你不疼么?”

    “…嗯?”江珏愣了愣,嘴角弯起,语气带了一丝笑意,“阮儿若是怕我疼,便轻些咬。”

    “江珏…”阮瑟伸手摸了摸那些伤口,只觉得眼睛有些发酸,这份说不清的情绪让她几乎落下泪来。

    “我在的,阮儿。”见她久久未动,江珏疑惑的想要转过脸,却被她轻轻的抱住。

    “……”他僵着身子手足无措,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她抱了,但他还是再次不争气的红了耳垂,“怎么了?可是哪儿还不舒服?”

    “对不起…”她答非所问的回道,语带哽咽。

    若是她早些知道那引她出梦的少年是江珏……

    “嗯?对不起什么?”他不明所以的问。

    回答他的是阮瑟压抑的抽噎。

    听到她略微崩溃的哭腔,江珏心下一慌,急忙问道,“怎么了?怎么哭了?”他想看看她,却被她的双臂紧紧箍着。

    他不忍推开哭泣中的少女,只能轻拍着她的背,“阮儿是不是伤口疼?”他语调轻柔的哄着她,“阮儿放心,不管哪儿疼,我都会治好你的,别哭了…好不好?”

    他话音刚落,阮瑟便用力的咬上了他的脖颈,突如其来的刺痛感让他不由得闷哼了一声,少女咬的极其重,饶是江珏也痛的眼前发黑,可他依旧颤着声,抬起手轻抚着她的发间,“乖阮儿,不哭就好,不哭就好。”

    在江珏看不见的地方,阮瑟那双暗紫色的眼内满是挣扎的悲戚。

    ……

    “滴,江珏当前好感度:70。”冰冷的机械音猛然出现在阮瑟的脑中,不断的提醒着她,

    ——这只是一场真实又残忍的梦境。

    ——是一场迟早会醒来的梦。

    ——她不该在这儿。

    ……

    江珏有个没人知晓的习惯,他爱看月亮。

    这习惯自他年幼的时候就有了。那时候他四处流浪,居无定所,游荡在墙角、破庙与桥洞里,为如何饱腹而发愁。

    什么样的人活着都得有个盼头,可他没有。

    他无父无母,无亲无友,这世上属于他的只有这个名字,有时他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而活。

    那是某一年仲秋,州府里弥漫着过节的安详气息。江珏与几个相熟的乞儿借着节庆讨得了几块月饼,仰躺在破庙里,透过屋顶的一个破洞看向天空。

    那是他整个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可以称之为闲适的片段。已过酷暑,不必担忧毒辣的日头下无法做工,时节未冷,亦不必担忧如何过冬。

    他躺在干燥的麦秆上,圆融的月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高远皎洁。

    一旁的乞儿捅了捅他,递过半块月饼问,“喂,今日过节,大家都许了愿,你有什么心愿?”

    他接过那块月饼,咬了一口,唇齿间弥漫过谷物与麦芽糖交杂的甜。

    流浪的日子里,甜是一种弥足珍贵的体验,他晃了晃神,看向天边的那一轮月。

    他说,“我愿明月高悬人间。”

    直到后来功成名就,江珏都鲜少对旁人提及这个习惯。若是提及,便少不得要谈论起他那近乎悲惨的少年,以他的性格,比起同旁人道苦,他倒更宁愿去找墨雪比上一夜的剑。

    于是也只是无事时多瞧一眼,只多瞧一眼的程度。倘若身边真有人发觉,问他在瞧什么,他也只会无所谓地笑笑道,没什么。

    第一次瞧见他的月那年,江珏十八岁。

    那梦太清晰,以至于像个幻境。

    梦里的姑娘长着与红衣一样的脸,可他一瞬间便知道那不是她,她从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迷茫地像个刚要向世界迈出一步的孩子。

    她站在一棵巨大的花树下,四下张望着,很快便看到了不远处的他。她惊喜地跑到他身边,嘴唇翕动,似乎要对他说些什么,可是那话语却似乎是被梦境刻意抹去,让他什么都听不清。

    她的神色从惊喜变为焦灼。江珏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她似乎看懂了他的举措,双手比划着,可她的手势太过天马行空,他还是不懂,于是只能摇头。

    她皱起了一弯秀气的眉,江珏看得恍惚,一晃神,便叫这姑娘捉住了他的手,放到了她的唇上。

    这是此生头一回有人对他做出这般举动,若他是个姑娘,还可说自己是被人轻薄。可他是个男子,他如触电般想收回自己的手,可那姑娘眼神执拗。

    她的唇是冷的,她再次开口,他终于大致明白,她说的是“家”,或许是要他带她回家。

    那一年的江珏也只是个少年郎,少年不敢拉她的手,又怕她在大雾中走丢,思来想去,对她端端正正地一揖,而后拉起自己宽大袖摆的一角,对她比划着:拉着它吧。

    那姑娘从善如流地点头,捏起他的衣袖,听话地跟在他身后。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远亦不近,他不敢回头看她,只能闻得到她身上弥漫着一股甜腻又清然的栀子香。

    明明只是一场寻常的引路,可衣袖上传来的牵引感总叫他觉得,此生似乎第一回被人这样仰仗着,依赖着,全然地信任着。

    十八岁的江珏在这一瞬间不再是个稚嫩的少年,他变成了一个男人,似乎那片轻薄的双肩也可以为旁人撑起些什么。

    他仰头看向穹天,似乎梦中方近晚春,漆黑的天穹深处传来鸟鸣幽幽,那株巨大的花木被风吹过,温温柔柔地向世间抖落细碎的白色花朵。

    长梦将醒前,江珏只记得梦中的落花铺了一地,好似下了一场大雪。

    他惘然地将袖摆在眼前翻看,似乎意识着那梦仅仅只是个梦。这个时节的药宗并无开花的栀子,梦外的他再找不得那种缱绻的香,也找不到那种被人全然依靠着的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