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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等的命运

    二十三岁的阮瑟站在明珠塔下时又想起了这个故事。故事中贫穷的年轻人用一条命压低了一栋老式居民楼的房价,而三天前死在这儿的目标家大业大,明珠塔却依然闪耀,依然衣香鬓影。

    没人记得他的死亡,他所拥有的财富在更大的财富面前如同一颗被卷入飓风的沙砾。穷人和富人的死亡同样变成活人口中的一个笑话,同样在夜晚被这座城市吞食干净每一根骨头。唯有在死亡面前,命运显露出它本应有的平等。

    ……

    她是在黄昏等到那个男人的。

    男人穿了一套修身的黑色正装,戴同色系的帽子,走向她的时候逆着光,像是披了一身的太阳。

    做他们这一行的,面容平庸最好,最好既不要美得太令人难忘,也不要丑得太过吓人。她的职业思维让她再一次皱起了眉,却不得不承认他那张脸有一种突兀的美,像是高挂在美术馆中的神像。

    神像一般的男人带着一贯的笑意靠近她,颇有绅士风度地试图挽起她的手走向玻璃转门,却被她钳住了手腕。

    “钱。”阮瑟言简意赅地对他摊开了手掌。

    “你可真冷漠。”他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桃花眼中溢满谴责的光,“我以为我们一起经历过生死,勉强算得上朋友了。”

    “我不跟短命鬼做朋友。”男人的手腕被钳制在阮瑟手中,而她平视着他的瞳孔,在这样一个极暧昧的姿势下撂下一句显得格外冒犯的话。

    不过从男人的表情来看,他不仅没有被这句话冒犯到,反而笑得愈发灿烂了些:“看不出来,你还会相面呢?”

    她贴近他的侧脸,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像你这样张扬,短命是很意外的事吗?”

    男人同样附上耳语:“没准我这么张扬,是因为我很强呢?”

    “你只有一条命,所以只需要失误一次。”阮瑟嗤笑一声,嵌着男人手腕的力道又紧了紧,一双瞳像狼一样凶狠,“你到底给不给钱?”

    男人复而叹了一口气,用另一只空着的手从兜里掏出一张薄薄的卡片递给她,“这个世界上比钱更值得追求的还有很多,比如我托了很多人才订到的楼上餐厅。”

    阮瑟听得烦了,接过那张卡,再次对他摊开了手,“如果你真的觉得可惜,退了,把我的那半钱打给我,我就认你这个朋友。”

    男人愣了片刻,而后极畅快地大笑起来。

    “你可真有意思。”

    他快速地拿起手机操作了些什么,而后做了一个与阮瑟相同的手势,“钱打在那张卡上了,小姐,作为朋友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联系方式?”

    阮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在亮起的屏幕上留下了一个胡编乱造的号码,而后和他握了握手,“我叫阮瑟。”

    “江灼雪。”

    “名字还挺好听的,可惜是个神经病。”

    阮瑟不无遗憾地想。

    ……

    这个世界上比钱更值得追求的有很多,可这句话中意犹未尽的“很多”,也不过是踩在纸钞上的惺惺作态。

    阮瑟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学生的时候看过很多这样的文章,有人说钱是人类社会奴隶彼此的道具而已,但凡真正珍贵的东西都无法用金钱购买,譬如晨起的第一缕阳光,譬如冬日里的第一场雪,譬如一场痛快淋漓的爱情……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那篇文章洋洋洒洒地摆出数百种充满小资情调的意象,最后得出一个高雅的,不占任何铜臭气的结论——比起追求金钱,你得去追求些别的什么,才能度过一个有意义的人生。

    年少时的阮瑟对此深以为然,立志要过文章中描述的那种人生。她幻想过自己的未来,考一所体面的大学,读体面的专业,然后找一份体面的工作,挣足够自己生活的钱。

    多出来的就拿去旅行,去看阿尔卑斯山里租一个小木屋看雪,去日本箱根泡温泉,去高原洗涤自己的灵魂。如果还剩些多的,就全都拿出来帮助他人。

    然后一场车祸碾碎了她的梦,如同它碾碎她的父母。

    ……

    接到电话的时候阮瑟正在进行高三的最后一场模拟考,冲进教室里将她带走的足足有四位老师,可笑的是她们走到她座位旁时她心里近乎有些不满——

    这是高考前的最后一场考试了,什么事能打断这么一场考试呢?

    然后她听到了一句割裂了她前半段人生的话,“孩子,你爸妈出了车祸,当场就……”

    后面的话她没有听清,人类在情绪过于激动时易生出自我保护机制,譬如她此刻听见了尖锐的耳鸣。

    她看到老师们的嘴唇翕动,可却分辨不出他们到底在说什么,然后她看到自己被拉到车上,车门关闭,缓缓地驶出了校园,她跟自己的前半段人生就这样说了再见。

    ……

    ICU的旁边通常有一间贵宾室,阮瑟去医院的次数不多,偶尔对那扇紧闭着的房门好奇过,她曾经问过母亲,那是对什么人开放的。母亲敷衍地回答,或许是给有钱人吧。

    她说哦,然后拉着母亲的手一蹦一跳地跑进电梯里。

    她不关心那间房间到底对谁开放,就像那个问题在她的人生中实在太过无关痛痒一样,可那扇房门真正对她打开时她才意识到,当它对你打开时,通常只意味着一件事——

    躺在ICU里的需要你签字的那个人就要死了。

    房间里有一张庞大的沙发,她手里不知被谁塞了一杯温水,主治医师坐在沙发的另一角,皱着眉,对她说了一堆她一个字都听不懂的术语。

    她茫然地看着医生,身旁的老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饱含歉意地开口,“这孩子一下子经历这么大的事,人还没反应过来。”

    “老师!”阮瑟似乎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拉住了那只手,“我爸妈是怎么……”

    “似乎是你弟弟和你父亲发生了争吵,在路上紧急转向导致一辆公交车与输油车相撞,车上死了四十多个人,还差点引发火灾……”

    阮瑟抬头,老师和医生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奇怪的怜悯。

    父亲与母亲,两条命和四十多条命就这么被摆在天平的两端,作为罪人与无辜者,世上所有人都会指责他们的死是罪有应得。

    可他们已经死了。

    人死如灯灭,这种沉重的罪孽自然而然地通过血脉伦理转嫁到她的身上。

    一种仿若虚幻的窒息感死死地卡住她的咽喉,她好像一时之间忘了呼吸的动作。

    “你弟弟还在ICU里,需要手术。”医生提醒她。

    “手术成功率有多少?”她以手臂抵在茶几上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咬着牙发问。

    “百分之三十。病人的手术要将心脏取出,暂时以起搏器维持,如果中途血压过低,很可能导致不治。然后要换上人工瓣膜,如果中途有气泡,也很可能导致不治。同时病人大脑半球及功能受损,只剩部分脑干功能保留,哪怕能下手术台,也只能维持基本的生命体征,通俗来说就是植物人。”

    那种窒息感令她头晕,她下意识地想阻止医生再说下去。

    但医生并不理会他,他坚持着,一字一句地对她说,“抱歉,这是职责。”

    她沉默了近乎有半个世纪那么久,听到医生又问,“家属是否同意手术?如果手术,百分之三十的成活率;如果不手术,就准备准备吧。”

    年少的孩子总是渴望成长,渴望得到大人的信任,担起一点重要的东西,可真正担上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

    “我已经是一家之主了,因为我家里能站在这儿说话的只有我一个人了。”她的脑海中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然后她听见自己开了口。

    “我签。”她说。

    “我只有弟弟一个亲人了。”

    医生点了点头,而后无声地离开。老师仍然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似乎只有这一种举动能表达那为数不多的安慰。

    她觉得似乎是应该说点什么的,表达谢意或是其他,可她实在无法开口。那些未能进入喉管的空气将她的唇齿血淋淋地黏在一处,她麻木地看向窗外,那里自上而下围了无数圈钢筋,似乎是担心有人一跃而下。

    老师走了,似乎是去门外找医生说些什么,只留她一个人木然地走到窗边,从钢筋水泥的间隙里往下望。

    楼下的人很多,车也很多,似乎还有人拉起了红色的横幅,闹哄哄的,穿制服的警察在维持着秩序。

    四四方方的钢筋切割了她的视线,太远了,她看不清那些人,甚至看不清那横幅上写了什么字。人和车就像是被风吹过来的雪花一样,无声无息地簇拥成一大团,仅仅站在那里,就让她通体发冷。

    她打开玻璃窗,抚摸着钢筋防盗窗上的铁锈,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比活着更绝望的是死,比死更绝望的是活着。

    而世上的高楼那样多,真想跳下去的人是拦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