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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可以酣高楼 [1]

    江南道温陵港虽偏居中土六十州的南疆,可作为神武朝对外海上贸易的后起之秀,独拥天然避风深水港,成为船商出入南洋的重要港口。

    温陵城外的各大内河码头和入海口的深港里船桅连海、蕃舶如织、货积如山,已然有了货通四海、物流天下的大港气象。大批阿拉伯人、波斯人、南洋人、天竺人、高丽人、东瀛人等各类番人在此云集,他们穿着不同的服饰,操着不同的口音,贩卖来自五湖四海的杂货奇珍,竟然也可以做到畅通无阻。

    交割完毕的大宗货物由长年守在码头讨生活的脚力运上海船,这些宝船巍峨雄壮,最甚者长达二十余丈,建有三层船楼,扯起四五面大白帆,横卧在港口遮天蔽日,只待乘风远扬。

    这些个白帆海船中,又掺杂着众多黑帆大船,但凡挂黑帆的大船,在桅杆上都飘卷着一面红色三角旗,旗面上书“四海安澜”四个大字苍劲有力,随海风涤荡,猎猎席卷。世间船舶皆挂白帆,这些黑帆舟船独树一帜,怕是也有难以琢磨的缘由。

    商人、船工、脚力、掮客、船镖、游侠、造船匠以及各类官府人员的涌入,让温陵城一扩再扩,隔着一段晋江与入海口处的深水港遥遥相望。

    而遥望海港胜景的绝佳去处当属望海楼。

    望海楼楼高百尺,七层楼阙以青石垒基,又矗立于晋江北岸的高地上,更显高绝,若说那“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的诗句,用在此处最合适不过。楼前晋江江水浩浩,船舶如鲫往返不绝,楼后温陵城一揽人间繁华,房舍蜿蜒相接不断。而纵穿温陵城的青萍溪在楼阙西侧汇入晋江,温婉和激越在此相逢,江风氤氲,又添了三分缥缈。

    若是寻个晴好的晚间登楼远望,晋江上的大小船舟纷纷点亮船头的油灯,宛若无数萤火虫漂浮在江面。这些萤火散发着星星点点的光辉顺流而下,交织成一条星河,缓缓汇入了遥挂于远处入海口的一轮玉盘。那轮皎洁如玉的明月“吞吐”着汇入海港的“萤光”,进而更显圆润光华,恰似连接起了海与天,在波涛里浣洗得洁白如雪,随浪起伏,照耀天地。

    转身再看楼后的温陵城,尽管华灯初上却依旧人流如织,四海商客在茶楼酒肆高谈阔论或窃窃私语,江湖艺人在街边巷角斗技耍杂或售卖武艺,贩夫走卒抢占好了地段拉开摊面吆喝揽客,索唤伙计们拎着食盒四处奔走忙于外送……

    明月皎皎,江海汤汤,人间灼灼,这一幅太平人间的盛世图景浓缩在温陵城的各街各坊,灯火璀璨的温陵城又依偎在连绵起伏的青萍山下,好似在月光里涌动、流淌。

    除临街正门外,望海楼在临江一侧建有悬梯,客船可以停靠悬梯,客人便能沿悬梯登楼,观景、听曲、吃酒、博戏,运气好还能一睹驻楼清倌人编排的绝活“明月舞”。权贵们在此长袖善舞,豪商则登楼一掷千金,文人墨客嘟囔着开怀对饮以酣高楼,江湖武夫爬上几层楼也会留下一句“呜呼,真大观也”。

    此时正值傍晚戌时,悬梯下的小型码头停靠着十来艘小船候客,每条船都在船棚的边角上亮着船灯。船灯用竹篾做骨,红油纸覆面,里面燃着油灯,有宗有姓的大船则会在船灯上写上姓氏或画上徽记。候客的当口,各船夫靠在自家舷边,掏出吃食就着劣酒,听着楼里隐约传来的戏曲声,对付一顿晚饭,有相识的还会隔船聊上几句荤段子,笑骂几声,也能热闹一番。

    码头最东角,停着一艘通体乌黑的狭长快船,船上建有一层高的两进小平楼,楼前的桅杆上拉起一面少有的黑帆,桅杆前竟还能建造一座同样乌黑的四角小亭,亭角各挂一盏船灯,船灯下还各悬着一枚铃铛,被江风晃得清脆作响。四角上的船灯此时却只亮了一盏,红油纸面上写着“四海”两字。

    凉亭里坐着四名劲装打扮的精壮汉子,都约莫二三十来岁的样子,服饰造型各异却一溜水的黑色,四人中一人怀里抱刀,刀身细窄,形似柳叶、一人抱剑,剑长三尺,内蕴寒光、一人抱棍,暗金如柱,云纹鳞身、一人掌大如箕,双手空空,揣在怀中,四人各自占了凉亭一角似在闭目养神。

    晕红的船灯是这乌黑快船的唯一亮色。

    悬梯处传来一阵咚咚声响,一位油光满面、衣着华丽、体态臃肿的胖子正异常灵活地窜下楼梯,临近水面,微微一跃,轻轻落在小码头的青石台面,又咚咚地一路喘着气跑向乌黑快船。船上的四个汉子听得这动静,齐齐站起来,倒没有阻拦的意思,任凭这华服胖子跑上船头,船身却没有一丝晃荡。

    华服胖子穿过凉亭,在小平楼前打住脚,喘了口气,扯了扯跑歪的衣襟,这才对着小平楼的雕花木门弯腰拱手,轻声道:“东主,苍梧号下来的一行十人已经到了楼上三层临江雅间,四人管事,六人船镖打扮,兄弟们正盯着。”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出来一位螓首蛾眉、身着淡青色对襟襦裙的美貌女子,此女桃李年华、空灵恬静,却是一副婢女装扮。美貌婢女盯着正缓缓抬起头的华服胖子眨巴了几下似是会说话的大眼睛,噗呲一声笑道:“王管事,几日不见可又是体宽了几分,前几日上船,船吃水深了半寸,今日上船,可是深了一寸。”

    华服胖子闻言赧然一笑,露出一脸慈眉善目,顾盼之间倒与青萍山中供奉的大佛有几分神似。

    华服胖子扶着滚圆的肚腩还未来得及答话,便听美貌婢女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平缓中带着几分戏谑:“不得打趣王管事,你见过这么灵活的胖子吗?”

    声音刚落,从美貌婢女身后走出一位黑衣少年,黑袍红衬,束发着冠,清秀俊朗,约莫二十来岁的样子。船上众人闻声见人,皆是齐齐弯腰行礼,恭声称了一声“东主”。

    躬身出舱的黑衣少年虽及弱冠,却生得白皙瘦削,此刻缓步出了雕花木门立于舟船之上,宽大黑袍随风轻舞,束发红巾徐徐飞扬,此情景落在外人眼中,当赞一句“公子御风,神采恣意”,可在船上一众属下眼中,自然知晓这宽大衣袖下掩藏着的羸弱身板,难免担忧自家这位弱不禁风的少年东主随时会被一阵晚风挟走。

    黑衣少年也不答话,径直走到船首抬头望了一眼高楼,“林贱贱和铁猴子去三楼窗外守着,免得对方狗急跳窗。老贺和柳三刀随我登楼,上去见见。胖子你就别掺和了,做生意去吧。”

    听少年郎安排完毕,那赤手的汉子与抱刀青年立马跳下船头,伸手扶了黑衣少年下船,又理所应当地去搀美貌婢女,一行四人这才再转身奔向悬梯,登楼而去。

    那两位分别抱着剑与提着囚龙棍的青年汉子闻言,似是对黑衣少年强加给自己的称谓极为无奈,嘴角微微抽搐一番,便干脆放下了挣扎辩解的念想,在华服胖子王管事的注视下,寻了个隐蔽角落,也没看见是怎样的一跃,就如同两只水鸟轻轻地飘向了望海楼的第三楼,隐在了临江窗户下的黑影里。

    王管事转首看了一眼旁边舟船上还在笑骂喝酒的船夫,这才咚咚地下船走向悬梯,下船的间隙回头悄悄瞥了一眼快船的吃水线,似乎真的上浮了一寸有余。

    出了悬梯口的茶褐色波斯水晶珠帘,一楼呈圆环形却不见一根明柱的宽亮大堂内,满满当当坐满了身着各类服饰的食客,异域来的船帮,腰缠万贯的豪商,家境康实的大户,略有闲钱的海客,甚至是当日走运得了钱的贩夫走卒都能凑在望海楼一楼大堂,不分贵贱,海喝畅聊,汇四海风情于一楼。

    珠帘边的两名伙计看见穿帘进入大堂的四人,才望了黑衣少年和襦裙婢女一眼,立即弯腰作揖,低声称呼了一声“东主”。

    这时食客中也有人率先发现了黑衣少年四人,一名正操着蕃国语言与一群异域蕃人斗酒的塔型壮汉,对着黑衣少年郎的方向大呼起来:“许东主,我已寻得那方玲珑太湖石,东主曾言千金求购,此话可算数?”

    这一声呼叫,原本火爆喧嚣的一楼大堂就像饮了冰镇梨花春,瞬间静止了三息,旋即又在一刹那爆发了出来:

    “我寻着了一株银缕梅,老桩发新枝,凭东主开价。”

    “许二郎,去岁的青萍泛舟雅集未能尽兴,往日盛景,何时再有?”

    “本尊刚偷了竹峰寺老秃驴珍藏的乌羽胡麻斑竹,赠与东主造出天下第一尺八。”

    “东主何日再请那陈青莲来楼里唱曲,某家娘子可是日日催问。”

    “听闻二郎海量,快与某满饮此杯。”

    ……

    一时间,大堂内呼叫声此起彼伏。

    黑衣少年哈哈一笑,朝着四方拱了拱手,也不答话,接过不知是谁递到眼前的一碗酒,仰头一饮而尽,再把碗口向下一举,对着堂内的食客朗声道:“再满饮”,说话间探身端起另一桌席上的一碗酒水,对着众人又是仰头饮尽。

    两碗下肚,黑衣少年已经走到堂中,他一把拽过塔型壮汉手中的酒碗,转身环顾堂中食客,轻轻一笑,声音又起:“诸位,相逢何必曾相识,同饮此杯。”

    堂内食客不管是否相识,此时都高举酒杯,朝着黑衣少年纷纷叫唤“同饮此杯”“哈哈,干”“满饮满饮”……

    沿着大堂旋梯登上二楼,压抑的焦灼、兴奋的喘息让堂内的灯光似乎也暗了几分。堂内摆着三张长桌,五方小桌,每桌都挤满了人。今日的博戏刚好是牌局,比起昨日的棋局,更添了些暗流涌动和紧张刺激。

    看见黑衣少年一行登楼上来,门口内侧小桌上一位头戴发冠、身着圆领袍衫的富家翁立马起身,刚要搂上少年郎的肩膀,一柄狭长的刀鞘就已经点在了富家翁胸口。富家翁尴尬地嘿嘿一笑,收回手臂连忙解释:“许东主来得正好,快为某解惑,此局押大还是押小?”

    黑衣少年脚步不停,扭头给富家翁丢下一句“自然押大”,就跟着空拳老贺直奔三楼楼梯。脚才迈出几步,那边长桌上又飘来几声询问:“二郎,我这把牌赢面几何?”

    黑衣少年站在楼梯上挑眼望了望桌上牌面,叹息一声:“这位郎君今晚估摸着是进不得自家娘子帷帐啰。”

    说完又是哈哈一笑,迈步便登上了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