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云林夜话长 [2]
窗外月色清亮，屋内灯火攒动，堂中人却已散去。
许意平对还留在屋内的华服胖子率先开口：“王管事今日一言未发，想必心中已经明了，看来这几年你也不全是顾着长肉去了。”
王管事身上的肥肉抖了抖，连忙答话：“东主来温陵后遭遇两次伏击，都是另外几道的人越界动手，江南道的消息网没有丝毫反应，肯定是其中某环节上的人出了问题。东主放心，不把此人挖出来，我王胖子自己割了这一身肥肉。”
王管事一边答话，心中亦是愤恨不已，四海商行汇通天下，其本身就是一张遍布四海的消息网，而自己身为四海商行在江南道的大掌柜，连剑南道那位东主的贴身护卫来到了温陵城都没收到些许信息，实在是如那络腮胡子说得一样窝囊。
王管事说完，抬头便见贺衷寒、小翡几人无不在盯着自己一番打量，似乎在估算自己这一身肉割下来会是几斤几两，心里又是一阵哆嗦。
许意平莞尔一笑：“本东主有一计，或许可助你免去割肉之痛。”
王管事闻言眼前一亮，东主这两年展现出来的谋略早已令人折服。
“缩小范围，去查你手下自我来江南道之后入行的人”，许意平轻嗅茶香，却未入口，片刻后意味深长地再道：“尤其是女人。”
这前半句，屋中几人略一思索便可明白，东主两年前才到江南道，而对方不可能更早就料到东主会被洞庭安排至江南道，安插人手多半也就是之后的事情了，但为什么尤其是女人呢？莫非东主始乱终弃或者是强扭了瓜，让对方怀恨在心，隐忍复仇……几人一番想象，各自脑补了无数画面，连小翡看向东主的眼神都多了一些色彩。
许意平自然不知这几位心中所想，又对铁羽道：“铁猴子，那和尚在干什么？”
铁羽闻言连忙抽回心神，正声回答：“那和尚一路逃遁，颇为警惕，一天一夜换了两座寺庙挂单，各待了几个时辰便又匆匆离去，最终入了青萍山竹峰寺，至今未曾离开，尚未会见可疑之人。林涧还在跟着，待与东主禀明情况，我即刻返程相助。”
许意平微微颔首，轻咦一声：“竹峰寺？照闻方丈可曾与那胖和尚会面？”
“未曾会面。照闻法师的宝贝竹子丢了，近日忙于四处寻找。”铁羽再答，顺便说出了一则东主可能会感兴趣的小道消息，毕竟东主眼热那根竹子也是很久了。
许意平目光闪烁，轻咳一声，不自然地拢了拢袖口。贺衷寒和柳三刀闻言把头扭向窗棂，似乎在欣赏斑驳的月色。小翡也是轻咳一声，才把两人的眼神又牵回了屋内。
铁羽不明所以，关切问道：“东主和小翡莫不是今日在船上着凉了？”
“明日，除了三刀好好养伤、王管事照看行中事务之外，我们几人以找照闻和尚参禅的名义去一趟竹峰寺。”许意平赶紧转移了话题，话音旋即又变得严肃起来：“此事紧迫，只有查清近期诸多商船被劫、货物不知所终的缘由，恢复南洋水路，那些个商家巨贾才能安心与四海长远合作，届时四海商行在江南道的海陆两运就算是一手遮天了。”
见东主说起正事，屋内几人齐齐收了心神各自应诺。
正事落定，王管事沉吟片刻，对着许意平缓缓说道：“东主，那朵彼岸花，有了些眉目。”
屋内几人听闻“彼岸花”，神色皆是微变。
许意平用手指沿着茶杯杯口摩挲画圆，抬头看了看王管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王管事会意，继续道：“手下兄弟仔细核对昨日经过后，发现了一处细节不同寻常。昨日那十人进了温陵城后，在城西老赵家买了煎饼果子，是那黑瘦大个付的银钱，而众人离去时，有位吊在最后首的船镖却给了老赵五文赏钱。这名船镖与老贺描述的那位在左肩绘有彼岸花的船镖相貌一致。”
一名船镖在管事之人已经付钱的情况下，为何要暗自再给赏钱呢？屋内几人片刻便明悟了此细节的可疑之处。
许意平也是神色一振：“给发现这处细节的小兄弟升加薪俸，好好培养一番也许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王管事继续派人盯着老赵家即可，切记，不可妄动。”他看着眼前几人，眼神的焦点却已经越过了他们的肩膀，落在照进屋内的月光中，声音有些飘忽：“彼岸花，太过复杂，你们几位不要参与太深。”
屋内几人也都隐约知晓这朵纹在左肩上的血红之花，生长在怎样的腥风血雨之中，甚至隐隐有更深的牵扯。此时听着东主叮嘱，均是点头谨记。
几人言罢，又被许意平拉着再次核对这段时日的布局，直到月上中天，才各自回去休息。王管事长驻望海楼，明面上还是望海楼的掌柜，自然要回望海楼落脚。贺衷寒、柳三刀、铁羽合计在外的林涧四人是许意平的贴身护卫，就住在这处宅院。
主仆二人回到内院，算无遗策的文弱书生便一屁股坐在卧房前的青石台阶，今日先是陪那孟小娘子游玩，又与刺客周旋，再与行中众人议事，孱弱的身躯已被抽空了心神，倒是角落里那株银缕梅看样子已经缓过神来，不再是耷拉着叶子的衰败像。
小翡早已习惯了东主的跳脱习性，也就干脆提了裙摆一道坐在许意平身旁。两人并肩而坐，各自都还穿着那身染满血迹的衣裳，一起抬头望向檐外圆月，月光流淌宛若青霜铺地，院内暗香随风徐徐浮动，谁也未曾说话，倒不似一对正经主仆。
如此沉默了半晌，小翡轻轻说了一句：“东主想喝酒吗？”
许意平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身体羸弱，酒伤肺腑，不易多饮。这是洞庭上官大夫的叮嘱。”
“悄悄喝一点点，不要紧的。”小翡调皮一笑，映在脸上的月光顿时绽放起来，宛如幽谷中盛开的一朵莲。
“.……那就，悄悄喝一点。”
小翡站起身，踩在月光里，满地青霜好似荡漾了一下。她就着月色钻进自己的房间，过得片刻竟然抱着一坛酒、拎着两个青瓷茶盏走了出来。许意平心中有些抽搐，敢情这小丫头还在她的房中藏了酒。
小翡把酒坛和茶盏摆放在二人中间，排开封泥，满上两小盏，酒色如珀，酒香清烈，并非望海楼的梨花春。
“我在洞庭的书堆里寻到的配方，到温陵后悄悄酿的，书上说可以强身。”小翡一边递给东主盛满酒的小茶盏，眸子里闪着光。
“你力气那么大，就是喝了这酒？”许意平接过了酒。
“东主明鉴。”小翡调皮地轻笑一声，拿起自己那盏。
两人各自端着茶盏，见谁也没喝盏中酒，相视一笑，举杯轻轻一碰，这才分别小饮一口。
“像昨日望海楼那样喝酒，就不要有了。”
“人在江湖……”
“有命才有江湖。”
“……你说的对。”
“一年前是关内道，这次是剑南道，要不我们也派人过去砍了那几位。”
“翡小娘子，杀了怪兽，我们自己也便化身怪兽了。”
“不知丁思甲那个憨憨在京畿道过得好不好？”
“他那么滑不留手，自然过得很好。”
“东主，你是在担心那艘船吗？”
“……港外深海那么多海船密集被劫，人货皆不知去向。这么多货物，加起来近百万贯，谁吃的下？这么多银钱会去向哪里？苍梧号一旦出了江南道，道外沿途的那几位怕是难得配合，终究还得去找洞庭的人。不过凡事只要开了头，必然会留下踪迹，无一例外。”
“东主，孟小娘子醒来后，我和铁猴子一道将她送回了孟府，孟家主以为是新成立的船坞向他示威，并未多问。”
“她吃了那枚黄龙丹，怕是没两天就又可以来祸祸本东主的院子了。”
“如此说，我们送走了一盒潮音寺秘制的黄龙丹，有点亏呢。”
“.……”
小翡和许东主并肩坐在石阶上一茬一茬地闲聊，衣襟染血，月光如水。半晌功夫，一盏酒悄然见底。小翡给东主和自己又各自满上一盏，微微仰头喝了一大口，这才道出下面的问题。
“东主，你，害怕自己没有武功吗？”
“.……怕……但我更怕自己本非美玉，不值得性命相托。”
听闻东主迟疑片刻后的回答，小翡似懂非懂，亦不知如何答话，尽管这是自己许久前就想知道的答案。
许意平对还留在屋内的华服胖子率先开口：“王管事今日一言未发，想必心中已经明了，看来这几年你也不全是顾着长肉去了。”
王管事身上的肥肉抖了抖，连忙答话：“东主来温陵后遭遇两次伏击，都是另外几道的人越界动手，江南道的消息网没有丝毫反应，肯定是其中某环节上的人出了问题。东主放心，不把此人挖出来，我王胖子自己割了这一身肥肉。”
王管事一边答话，心中亦是愤恨不已，四海商行汇通天下，其本身就是一张遍布四海的消息网，而自己身为四海商行在江南道的大掌柜，连剑南道那位东主的贴身护卫来到了温陵城都没收到些许信息，实在是如那络腮胡子说得一样窝囊。
王管事说完，抬头便见贺衷寒、小翡几人无不在盯着自己一番打量，似乎在估算自己这一身肉割下来会是几斤几两，心里又是一阵哆嗦。
许意平莞尔一笑：“本东主有一计，或许可助你免去割肉之痛。”
王管事闻言眼前一亮，东主这两年展现出来的谋略早已令人折服。
“缩小范围，去查你手下自我来江南道之后入行的人”，许意平轻嗅茶香，却未入口，片刻后意味深长地再道：“尤其是女人。”
这前半句，屋中几人略一思索便可明白，东主两年前才到江南道，而对方不可能更早就料到东主会被洞庭安排至江南道，安插人手多半也就是之后的事情了，但为什么尤其是女人呢？莫非东主始乱终弃或者是强扭了瓜，让对方怀恨在心，隐忍复仇……几人一番想象，各自脑补了无数画面，连小翡看向东主的眼神都多了一些色彩。
许意平自然不知这几位心中所想，又对铁羽道：“铁猴子，那和尚在干什么？”
铁羽闻言连忙抽回心神，正声回答：“那和尚一路逃遁，颇为警惕，一天一夜换了两座寺庙挂单，各待了几个时辰便又匆匆离去，最终入了青萍山竹峰寺，至今未曾离开，尚未会见可疑之人。林涧还在跟着，待与东主禀明情况，我即刻返程相助。”
许意平微微颔首，轻咦一声：“竹峰寺？照闻方丈可曾与那胖和尚会面？”
“未曾会面。照闻法师的宝贝竹子丢了，近日忙于四处寻找。”铁羽再答，顺便说出了一则东主可能会感兴趣的小道消息，毕竟东主眼热那根竹子也是很久了。
许意平目光闪烁，轻咳一声，不自然地拢了拢袖口。贺衷寒和柳三刀闻言把头扭向窗棂，似乎在欣赏斑驳的月色。小翡也是轻咳一声，才把两人的眼神又牵回了屋内。
铁羽不明所以，关切问道：“东主和小翡莫不是今日在船上着凉了？”
“明日，除了三刀好好养伤、王管事照看行中事务之外，我们几人以找照闻和尚参禅的名义去一趟竹峰寺。”许意平赶紧转移了话题，话音旋即又变得严肃起来：“此事紧迫，只有查清近期诸多商船被劫、货物不知所终的缘由，恢复南洋水路，那些个商家巨贾才能安心与四海长远合作，届时四海商行在江南道的海陆两运就算是一手遮天了。”
见东主说起正事，屋内几人齐齐收了心神各自应诺。
正事落定，王管事沉吟片刻，对着许意平缓缓说道：“东主，那朵彼岸花，有了些眉目。”
屋内几人听闻“彼岸花”，神色皆是微变。
许意平用手指沿着茶杯杯口摩挲画圆，抬头看了看王管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王管事会意，继续道：“手下兄弟仔细核对昨日经过后，发现了一处细节不同寻常。昨日那十人进了温陵城后，在城西老赵家买了煎饼果子，是那黑瘦大个付的银钱，而众人离去时，有位吊在最后首的船镖却给了老赵五文赏钱。这名船镖与老贺描述的那位在左肩绘有彼岸花的船镖相貌一致。”
一名船镖在管事之人已经付钱的情况下，为何要暗自再给赏钱呢？屋内几人片刻便明悟了此细节的可疑之处。
许意平也是神色一振：“给发现这处细节的小兄弟升加薪俸，好好培养一番也许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王管事继续派人盯着老赵家即可，切记，不可妄动。”他看着眼前几人，眼神的焦点却已经越过了他们的肩膀，落在照进屋内的月光中，声音有些飘忽：“彼岸花，太过复杂，你们几位不要参与太深。”
屋内几人也都隐约知晓这朵纹在左肩上的血红之花，生长在怎样的腥风血雨之中，甚至隐隐有更深的牵扯。此时听着东主叮嘱，均是点头谨记。
几人言罢，又被许意平拉着再次核对这段时日的布局，直到月上中天，才各自回去休息。王管事长驻望海楼，明面上还是望海楼的掌柜，自然要回望海楼落脚。贺衷寒、柳三刀、铁羽合计在外的林涧四人是许意平的贴身护卫，就住在这处宅院。
主仆二人回到内院，算无遗策的文弱书生便一屁股坐在卧房前的青石台阶，今日先是陪那孟小娘子游玩，又与刺客周旋，再与行中众人议事，孱弱的身躯已被抽空了心神，倒是角落里那株银缕梅看样子已经缓过神来，不再是耷拉着叶子的衰败像。
小翡早已习惯了东主的跳脱习性，也就干脆提了裙摆一道坐在许意平身旁。两人并肩而坐，各自都还穿着那身染满血迹的衣裳，一起抬头望向檐外圆月，月光流淌宛若青霜铺地，院内暗香随风徐徐浮动，谁也未曾说话，倒不似一对正经主仆。
如此沉默了半晌，小翡轻轻说了一句：“东主想喝酒吗？”
许意平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身体羸弱，酒伤肺腑，不易多饮。这是洞庭上官大夫的叮嘱。”
“悄悄喝一点点，不要紧的。”小翡调皮一笑，映在脸上的月光顿时绽放起来，宛如幽谷中盛开的一朵莲。
“.……那就，悄悄喝一点。”
小翡站起身，踩在月光里，满地青霜好似荡漾了一下。她就着月色钻进自己的房间，过得片刻竟然抱着一坛酒、拎着两个青瓷茶盏走了出来。许意平心中有些抽搐，敢情这小丫头还在她的房中藏了酒。
小翡把酒坛和茶盏摆放在二人中间，排开封泥，满上两小盏，酒色如珀，酒香清烈，并非望海楼的梨花春。
“我在洞庭的书堆里寻到的配方，到温陵后悄悄酿的，书上说可以强身。”小翡一边递给东主盛满酒的小茶盏，眸子里闪着光。
“你力气那么大，就是喝了这酒？”许意平接过了酒。
“东主明鉴。”小翡调皮地轻笑一声，拿起自己那盏。
两人各自端着茶盏，见谁也没喝盏中酒，相视一笑，举杯轻轻一碰，这才分别小饮一口。
“像昨日望海楼那样喝酒，就不要有了。”
“人在江湖……”
“有命才有江湖。”
“……你说的对。”
“一年前是关内道，这次是剑南道，要不我们也派人过去砍了那几位。”
“翡小娘子，杀了怪兽，我们自己也便化身怪兽了。”
“不知丁思甲那个憨憨在京畿道过得好不好？”
“他那么滑不留手，自然过得很好。”
“东主，你是在担心那艘船吗？”
“……港外深海那么多海船密集被劫，人货皆不知去向。这么多货物，加起来近百万贯，谁吃的下？这么多银钱会去向哪里？苍梧号一旦出了江南道，道外沿途的那几位怕是难得配合，终究还得去找洞庭的人。不过凡事只要开了头，必然会留下踪迹，无一例外。”
“东主，孟小娘子醒来后，我和铁猴子一道将她送回了孟府，孟家主以为是新成立的船坞向他示威，并未多问。”
“她吃了那枚黄龙丹，怕是没两天就又可以来祸祸本东主的院子了。”
“如此说，我们送走了一盒潮音寺秘制的黄龙丹，有点亏呢。”
“.……”
小翡和许东主并肩坐在石阶上一茬一茬地闲聊，衣襟染血，月光如水。半晌功夫，一盏酒悄然见底。小翡给东主和自己又各自满上一盏，微微仰头喝了一大口，这才道出下面的问题。
“东主，你，害怕自己没有武功吗？”
“.……怕……但我更怕自己本非美玉，不值得性命相托。”
听闻东主迟疑片刻后的回答，小翡似懂非懂，亦不知如何答话，尽管这是自己许久前就想知道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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