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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云林夜话长 [1]

    月光漂浮在云林秘阁的屋脊上,越过院墙里的奇花异草和蜿蜒回廊,映照在庭院深处的东厢房,它悄悄透过窗棂,落地成霜,为灯火明亮的大堂平添静谧。

    房内空旷,仅摆放了一张可供三五十余人围坐的长条形乌黑色檀木方桌,堂内正墙上横悬一幅黑木为筐、白宣装裱的字匾,“四海安澜”四字本应气吞山河、恣意霸气,此时挂在墙上这幅却是笔锋内敛,透着刻意的隐忍。

    许意平正襟坐在长桌主位,背后正是这“四海安澜”的字匾。他还穿着那身沾满血迹的白袍,一双同样血红的手轻搁在长桌上,右手食指缓缓敲动,发出“哒哒”的声响,让屋内越发寂静。

    堂内另有男女老少、高低胖瘦约莫三十余人,此刻皆未落座,尽数围在长桌两侧肃立。

    三十余人齐齐看着满身血迹却依旧平静的许意平,压低了呼吸,无人说话。挺着肚皮的王管事和铁羽也在屋内,就连刚取出长刀、包扎好伤口的柳三刀也被铁羽搀扶着站立一旁,小翡依旧穿着那身带血的淡绿色襦裙静立在东主身侧。

    此时,正对长桌的厅堂大门吱呀打开,贺衷寒匆匆而来,他快步走至许意平身前,拱手沉声道:“东主,十余个兄弟把河湾上下搜寻了一遍,未找到胸口中刀的那名灰衣人。属下揣测此人身受重伤,但应该没有毙命,可能还在温陵境内……”

    “他娘的,某愿意带弟兄们去追捕这狗贼子,在温陵城对东主下狠手,某等窝囊……”

    说话的是一名脸上长满络腮胡的黝黑大汉,他带头出声,顿时打破了颇为沉闷的气氛,堂中一时之间应和声四起:“抓了此贼好生拷问,是谁活得不耐烦了”,“揪出幕后主使,以牙还牙”……

    “各位兄弟,都听东主说话。”

    腆着肚子的王管事站出来挥了挥手,脸上堆笑,示意大伙稍安勿躁。

    许意平喝了口热茶,声音却依旧清冷:“另外两人的身份呢?”

    贺衷寒拱了手继续答道:“被快船带回来两人,一名灰衣人已经毙命,尚未查到身份。不过那名蒙面黑衣人,属下刚好认识。他叫赵城,被分到了剑南道,跟了另外一位……”,他悄悄望了一眼许意平,见东主脸色平静,这才继续道:“洞庭演武后,他便跟了剑南道的那位东主,没想到今日却来温陵行刺,想必和一年前的仙游镇是同样的故事。”

    听闻“仙游镇”三字,柳三刀、铁羽和小翡三人皆是神色一黯,堂中其他人则是将剑南道和今日东主遇刺之事自然联想起来,屋内顿时轰然沸腾,其中不乏各类骂娘的浑话,有人义愤填膺拍起了桌子,亦有人誓要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

    许意平手中茶盏在桌子上轻磕,屋内便如歇了火的水壶不再冒泡,霎时又静下来。他打量着自己血红的双手,略一沉吟,轻声道:“剑南道?跑掉的灰衣人就别追了,万一碰上了还要给他行个方便,让他活着回去给我的那位好兄弟带带话才行。”

    说到此处,许意平微微停顿,一双深沉如潭的眼眸环顾屋内众人,片刻后才又接着开口:“我们还是来说说自己的事。丁城出剑南道后一路到了温陵,还和本东主打了个正面,此前竟未收到任何消息,加上一年前的仙游镇之事,你们这些船主乃至县主,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许意平日常说话便这般平缓清冷,只是今日同样语调的话落在这一屋子人的耳中,却是宛若潮头巨浪拍岸而至,这千重浪由耳灌入心海,却又合成同一道回响:东主此言何意?莫非……

    堂中众人一时间神色各异,有人明悟,有人疑惑,亦有人目光闪烁……

    “人心如渊!”

    许意平看着眼前众人的神色,心中暗暗叹息,口中依旧吐字千钧:“你们之中,恐怕也有人想我死吧!”

    此话一出,若一道寒风咋起,屋内灯光忽明忽灭,窗棂月色亦是冷得往后缩了缩脚。

    小翡俏脸如霜,提着染血的襦裙,不经意间再靠近东主几分。贺衷寒眉间微缩,一步迈至许意平身侧,瞪起虎目扫视众人,袖中双掌悄然蓄力。那外号铁猴子的铁羽,此时不知从何处摸出了长棍,身有重伤的柳三刀亦是单手握紧刀柄,几人目光如电,吞吐着寒芒。

    屋内其他人刹那间也是脊背发寒,脑门冒汗。大家平日里在四海商行各司其职,各有管辖区域和主办事项,今晚能在场的都是温陵城内外相距不远的各河段的船主、各街坊里的商行楼主,还有多人是附近州县的县主。剩余还有众多船主、楼主乃至县主分布在江南道的千山万水、各大州县,自然是赶不到场的。

    四海商行盘踞洞庭,遍布天下六十州,即使在北荒和南陈,亦称得上庞然大物,掌控天下水陆两运,其中涉及江河湖海,但凡是水上船舶,各水段行舟遣帆皆由一人主持,称为船主。而但凡陆路车马,各路段设驿建楼全凭一人运转,称为楼主。船主和楼主之上再设县主,调度四海商行的一县事务。县主之上便是道使,依神武朝划分的天下十道为边界,各自掌管一道,统御四海商行在各州各道之事。

    四海商行与国祚同寿,依附神武朝而生,仿照神武朝的道州县设置运转,以此汇通天下,号称“天下车马,皆出洞庭,五湖千帆,尽在四海”。这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四海商行却已然成为这利来利往的经络血脉,而勾连起这副经络血脉的便是无以计数的船主、楼主乃至县主。

    这些人自打进入四海商行,均立下了生死契约,更是深知“四海”两字看似豪迈云阔,其背后却夯实着不可逾越的森严等级和冷酷规则。而卖主弑上,在洞庭镇魂碑所铭刻的七条生死铁律中,位列三甲。在一道之中内外勾结、弑杀东主,与通敌反叛可谓相差无几,少不得要入专事惩戒的洞庭九层塔生不如死一番。

    想及洞庭九层塔这处人间炼狱,房内众人心中寒意更盛,南疆暮夏的月夜竟有了隆冬的萧瑟之意,让人如堕冰湖。

    那胆大的络腮胡是温陵城的一位县主,和许意平有过几番接触,此时斗胆抱拳向两侧同僚拱了拱手,又率先大声回话:“诸位兄弟,自打两年多前,东主来到江南道,来到咱温陵城,外拓海运,商行的货通达南北,又威服各商家巨擘,道内水陆两运我四海商行独占六成有余,行内的船舶、商楼数量陡增,上头委派下来的事项也办的干净漂亮,各位的家财地位也自然是肉眼可见的水涨船高。平日里,谁不由衷称呼一声许二郎。谁对二郎不满,某熊辞山定要手撕了他。”

    这位黢黑的粗犷大汉说完,又举起一双簸箕大的宽厚肉掌当空一阵比划,势如黑熊出山。

    一向胆大的熊辞山起了话头,这番话语亦是掷地有声,才将众人心头的冰湖凿出了一丝裂隙,一时间便涌出更为热烈的响应:

    “东主为人义气,某船上的兄弟李大郎,家里老母病重,东主知晓后亲自带着一船兄弟急行多日赶至明州,寻得谢神医出手。”

    “东主算无遗策,本道事务几年间顺风顺水,在二郎手下办事快意得很。”

    “东主虽无修为,但有纷争,必会身先士卒,视我等为兄弟一般。”

    ……

    眼见堂中冰开雪散,一众人又纷纷出言维护自家东主,小翡的双眸不禁泛起烟波,似有潮水想要涌出来,心中暗暗为东主这拼死拼活的两年感到快慰,寒着的俏脸也就缓和了下来。

    许意平却好似不为所动,他又敲了敲茶杯,待屋内安静下来,便缓缓起身,立在“四海安澜”的字匾下,轻缓出声:“共事两年有余,许某感谢诸位的信任,大伙自然也值得信任。不过,想要脚踩两只船、暗通款曲的墙头草我也一定会揪出来,不然对不住这些年帮我挡刀挡箭、青山埋骨的兄弟。”

    贺衷寒、柳三刀和铁羽几人听了这话,脸色一黯,那些刀光剑影和生离死别再度涌上心头,这南下千里,两年奔走,有多少热血好汉埋骨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