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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蝉 14 滕媳

    空中一轮明月,皎洁若盘,月下二人相对而坐,对影却是三人。

    靖坐在思行殿的大洞下方,抬首望月,一声轻呼,似是吐尽心间胆颤,才下定决心开口道:“夫人来了。”该来的终究会来。

    对面人未曾应答,靖又道:“我与夫人多少年未见了?”原本靖只是随口一问,不曾期待能得答案,毕竟滕媳夫人向来同他无话,却听滕媳轻声道:“自隆庆十四年到如今,应有十一年了吧。”

    靖听闻答案,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十一年!他竟然已被圈禁至此十一年。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靖心生感慨,此时滕媳问道:“越女来时,柴人所携书信,你可曾观阅?”

    靖回道:“自然。”无需滕媳提醒,靖自然知道夫人为何而来。可他多年来心存疑问,如今再不相问,恐再无机会,复道:“靖心存疑,夫人可愿予靖答案?”

    见滕媳首肯,靖问道:“夫人可否告知,为何如此对待靖?”

    滕媳夫人闻言不曾直面应答,却是端看着靖的面容道:“你同他真是相似,尤其是眉眼。”

    靖不知滕媳所言何人,滕媳却是径直上前,以手抚摸向靖的眉眼间,面覆温情,又道:“听闻司马公夫人谐名阿丑,以丑貌名世,因而年俞双十,尚且待字闺中。”

    靖是知悉司马公夫人的,此人为大司马朱自成之妻,姓何名忆君,虽以丑貌出世,却以文采卓著名世,靖知悉朱何氏,原因一段往事。靖尚且不能从往事抽身,此时衍悔却道:“她是你的生母。”

    靖闻言悲而笑,一时泪水满面,道:“原是如此。难怪幼年之时,夫人不愿看我,亦不愿抱抱我。那时我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夫人如此鄙薄,甚至圈禁,原因竟是如此。我并非夫人亲子。”

    滕媳只手拂过靖的诸般泪水,依旧是温情做派,靖却是胆寒,心有疑问,又问道:“听闻当年夫人与朱何氏同于宝相寺产子,可结果却是截然相反,两子同时临世,一子天生死胎,另一子有幸得存,而两位夫人,夫人幸存,朱何氏却难产绝命,其间隐情何生?”

    无怪乎靖如此怀疑,赵重也曾心有疑虑。

    衍悔闻此,默然起身,以绢巾拭手,方才道:“朱何氏确是难产绝命,你无须惧怕。至于公子为我亲手闷毙,非是先天死胎。”

    靖闻言惊颤,只是呛然问道:“夫人这是为何?”

    滕媳却是不作回答。

    靖想不通,不知滕媳为何弑杀亲子。靖思及自己少年鄙薄,为滕媳疏远,做事谨慎,那时还不知其间诸多内情,只以为滕媳生产逢难,看见他便会心生惊惧,处处讨好,唯恐惹得母亲厌弃。可实情非是如此。滕媳既闷弑亲子,又为何将他抱走,视作亲子,既如此,又为何处处鄙薄?

    正此时,一名柴人前来,对着滕媳一番耳语,待柴人退下,滕媳才道:“越女生产顺遂,是一名男婴,你可要留下他?”

    靖闻言又是一番悲笑道:“我的人生已是一场笑话,徒然增惠又有何用?不若留给那个孩子。”去亲留子,去子留亲,如何不是一场笑话?

    滕媳闻言只是挥手,立时便有柴人上前,手执高托,托中三樽,只道:“既是你做选择,应当如此。此有三樽,樽存三鸩,左去一杯,正是烈毒,可叫人立时毙命,中间次之,可留存一个时辰,缓慢毒发,途中叫人剧痛难忍,右去一杯,可留存三个时辰,毒发之时叫人生不如死。”

    靖的目光从那三樽酒盏依次滑过,起身对着滕媳躬身一礼道:“夫人心善,竟愿意叫靖自己做出选择。”

    滕媳面色凉薄未变道:“你本不必如此。”

    靖闻言不可置信道:“夫人是要我舍弃子息,一如此前在此处苟且偷生?”靖毅然由高托之中选择次右一杯,一饮而尽,道:“这原本便是他的一生,我有何权利剥夺?”

    观靖毅然饮下毒酒,至此,滕媳面上终是现出一丝茫然,她道:“我原以为你恨不得立刻赴死。”

    靖朗然道:“靖是凡人,尚且畏死贪生。靖这一生,有许多欲成而未竞之事,徒留几个时辰,不过只执念未去罢。夫人可允许我瞧瞧那个孩子?”

    衍悔道:“那是你亲子,你自可看看他。”

    得了滕媳命令,立时便有柴人离去,片刻方归,却是两人,一人怀抱襁褓,襁褓有婴孩,另一人,手执高托,上置白绫,白绫已断,靖知道,那是绞杀越女所用锦缎。越女已死。

    靖由柴人手中接过孩子,孩子已然睁眼,血水已擦拭干净,只是新生婴孩有些皱巴巴的,容貌丑陋。靖揭开襁褓,只见婴孩脖子上悬着一枚羊脂玉牌,正是靖成亲之日赠予越女之物,想必是越女亲手将玉牌悬于婴孩脖颈之上。

    靖心中想,越女毕竟是孩子生母,虽然他们二人并未生有夫妻情分,可靖知悉,越女早在应旨前往朱阿宫之时便知悉此后命运。可她别无办法,她为泼皮妾氏女,不应旨前来,也会为父随意发卖以换取赌资,身处飘零,若是应旨,虽是身死,尚且可以为自己的母亲兄弟博个前程,她也是毫无办法。靖虽心生怜惜,可他二人具是身不由己之人,又能如何?

    靖怀抱婴孩,一番逗弄,欲抱予滕媳为她观看,便问道:“夫人可愿看看他?”

    滕媳闻言却是一阵惊慌,她只是远远的看了那孩子一眼,突然悲道:“我也曾希望自己能是你的母亲!嫁予他为妻的人,是我。我曾经求过他。我说我不愿进宫,只求他能带我走,天涯海角,四处可为家,我只知道,有他的地方便可称为家,可他说凤不栖朽木,佛狸承蒙错爱。”随即滕媳脸色一变,满脸怒色,以至面容扭曲,滕媳只道:“一句只识大将军而不识君,他便可将探囊如取物的皇位拱手送人,一首《桃夭曲》,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他便可将十几载少时情义舍弃,将倾慕的女子拱手送人,一句类比诸葛先生,便可奉旨迎娶丑女,一句醉酒戏言,便将同胞兄弟射杀于神武门外。”

    滕媳曾道:“公此番绝情,滕媳愿入宫侍君,但请公谨记,滕媳尚存一日,必杀尽朱赵两氏血脉,搅动天下不宁,但请公长命百岁,滕媳愿与司马公共享炼狱之火。”滕媳一字一句,如同饮血啖肉。

    靖知道,滕媳如此说,也当真如她所言。赵重偏爱于她,而她也仗着这份宠爱,肆意干政,更是利用枕边风几乎将赵朱两氏血脉杀尽。一如滕媳当年所言。

    可朱公却未曾长命百岁。一句戏言,他不仅亲手诛杀胞弟,更因此埋下祸端。隆庆六年朱公以失察屠戮朝臣之罪为圣人贬黜,后圈禁家中。可赵重犹自不安心,授意柴人肆意虐待。

    数月后朱公得赦,有人拜访,竟见朱公已饿死于家中,尸骨覆蛆,衣着褴褛,物件具为柴人盗窃。

    一朝名将大司马公朱自成,心怀大义,为世人敬仰,只因功高,一句只识大将军而不识君,为圣人忌惮,竟落得如此下场,世人也只能叹息。

    此时正是隆庆七年,朱公正是壮年,靖才出生,却一朝双亲殒命。

    滕媳犹自道:“他怎么能这么死了?我还在日日煎熬!我还没有杀尽赵氏!”

    靖闻言心如万箭穿刺,他终于知悉父母真相,却是在此情景,他只能道:“朱公已死,恩怨已清,夫人何需再执仇怨?”

    滕媳恨道:“愚忠如此,他如何能叫人不恨!你以为那些人为何能死,不过是赵重不让他们活!我不过是个幌子!不过是个禁脔!为人观瞻的笼中雀!”

    靖只道:“稚子何辜?唯盼夫人悲悯。只希望这孩子人生可与我不同。”

    滕媳闻言却是笑道:“你以为你为何在此?你可知你母亲临终之前与我说了什么?她说朱自成曾同她说过我们的旧事,他说我是世间最璀璨的女子,他不忍心要我随他流亡,朝不保夕,他不忍我宝珠蒙尘。”言及此处,滕媳却是嘲讽道:“她不过是为了保住你的性命!既然如此,我便如她所愿,我谎称你为公子,设下这去亲留子的大局,保朱氏繁衍生息,他既死了,你便要代他受过。”

    靖也道:“正是如此,夫人将我圈禁于此,为复仇怨,柴人具是聋哑,不与我亲近,只是为保我生存,岁即弱冠,遣女子前来,繁衍子息,若为女婴,即刻扼杀,若为男婴,留子,去双亲,续为圈禁。如今靖坦然赴死,夫人可曾消怨?”

    滕媳恨道:“如何能消!是他亲手将我送入了炼狱!我要你们朱氏为我陪葬!”

    至此靖已是无话可说,只是面露悲悯,伏地三叩首,复真诚道:“既如此,靖也愿夫人长命百岁,恩怨得消。”

    滕媳观靖一番动作,却是大惊,即刻拂袖离去。靖不知其间原因,而滕媳亦不曾告知于靖,他的母亲,司马公夫人何忆君也曾将他抱在怀里,让她瞧一眼,也曾问她,他们夫妻二人具是身死,可曾消她怨气,那时何忆君已是回光返照,尚在弥留之际,却面怀悲悯,道,:“夫人虽身居高位,却可怜至此。”

    她竟可怜她?多好笑?这世上唯独她何氏不配可怜她!

    靖眼见滕媳离去,才行至宫灯前,对着那火苗道:“阿满,你要偷窥到几时?”

    金善不知此间,满竟一直都在思行殿,甚至将滕媳与靖二人的言语听了个分明。这其实怨不得满。至越女入朱阿宫,靖便不再陪伴满,满不知何为孤寂,只是一个人又回了思行殿,如同往昔一般,化为宫灯上的一粒火苗,直至靖与滕媳二人进入,已来不及躲藏,只得硬着头皮躲藏下去罢。

    金善犹自叹息,不知滕媳这般怨恨是为何。大司马朱自成薨逝于隆庆七年,而滕媳以近九十天龄薨逝于明道元年,甚至与太祖合葬。期间六十三载,不知滕媳可消怨恨?可空气之中,尤剩金善叹息,却不曾有人回应。

    这便是朱阿宫祸乱起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