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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蝉 15 承袭

    满虽懵懂无知,不能将靖与滕媳间诸多话语悉数理解,可她还是懂得靖将要死去。此时靖已毒发,再难动弹,满小步蹲在靖身前,抬首望向靖道:“阿满不想让靖死,靖可不可以不死?”

    靖面露无奈问道:“阿满可知什么是死?”

    阿满此时依偎在靖怀中道:“阿满知道!死了便同那只院中鸟一般,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人,吃不到想吃的东西,死了什么都没了。”满曾于院中捡过一只翅膀受伤的雏鸟,收养了几日,那鸟儿原本将要康复,一日清晨,满再去看,那鸟已身体僵硬,不再鸣叫回应,满不知为何如此,询问了靖,才知那鸟已死去多时。那是满经历的第一次死亡。

    靖闻言,摸着满的脑袋只管作笑,其实靖自己也不知如何形容死,形容分离。满不知靖笑什么,只以为自己说的不对,满脸窘迫。满只能如同孩童一般在靖的怀中依偎的更紧,以为只要如此,便能留下靖,靖便不会离她而去,不会死去。

    靖如何不知满的诸般念头,可靖只是更为温柔的抚摸着满的头道:“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欲念难消。人都会死,不过是个早晚。”

    满有不解,问道:“何为欲念?靖可有欲念?”

    靖不曾直接作答,却是问道:“阿满,你可知道,我为何为你取名为满?”

    阿满不曾探究过其间因由,靖亦不曾提及,她不知,故而只得摇头,她只知靖若是叫阿满便是在叫她。

    靖道:“我少年诸般劫难,具是离别,有幸与你相伴,我不愿你这一生,亦是如此,便为你取名为满,期望你一生,事事圆满。”言说至此,靖又道:“阿满问我可有欲念,我有欲念。”

    听闻靖此般言语,满立时问道:“靖有欲念可需要阿满帮忙?靖对阿满有救命之恩,靖曾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也有书籍说当以身相许,可是如此?”

    靖闻言笑问道:“阿满可知何为以身相许?”

    满立时摇头,她并不知道。

    得满回应,靖便道:“阿满切记,以身相许这番话切记不可再同除我以外的人说。除非有一日,阿满真心心悦这世间的某个男子,而那男子也心悦于你,唯有两心相悦,才可说与他听。”

    满知之甚简,可瞧着靖严肃的表情也只得应下。靖又道:“我此去唯一挂念的人便是你。你单纯太过,我唯恐你为心怀歹念之人欺瞒,可这世间没有不散的筵席,你我终须分离。我曾心悦于你,那时我不知前路何在,心怀怨憎,可是你来了,至你降临,我只觉得有你,便是人世一幸。我曾想过能与你于这四四方方的天地间快慰一生,不去计较前世过往,也不去计较来生怨債,可越女到来却让我知悉此番心愿不过是一己私欲。人怀胎十月孕育生命,而妖历时数年之久才得人形,甚至更久。我不应为一己之私将你拘禁于此处。这方寸之地不该将你拘泥,你应是这世间最为自由的存在。你有着漫长的生命,我于你不过须臾一瞬,不过是万千金谷中的一客,待我身故,你便离去罢。去看看这山川大河,万里戈壁,那些书中描绘的人间盛景,人世真情,心酸眼泪,人间百味,你都该体味,这才应是你。”

    满却是急急摇头道:“可我不想走。不想离你而去。你不要赶我走。”

    靖知悉满此番不愿离去,只为反哺之情,她还什么都不懂,无畏争执并无用途,只道:“阿满,你为这个孩子取个名字罢。”

    满还是第一次为人取名,心中只觉得欣喜,抬首望向空中月道:“这个孩子眼睛真亮,像那天上的月亮一般,明亮圆满,靖曾说过,庶如萤火之光,亮乃皓月之明也。就叫皓月如何?”

    靖颔首也道:“那便叫皓月罢。”

    此后数个时辰靖便在满的陪伴中度过,他看了人生之中第一次日出,尚不曾叹息世间之美,一口心血便喷涌而出,满焦急间欲以手堵住靖的口齿,可血水依旧不断于指缝间溢散,靖只是叫满不要难过,满甚至不知何为难过。

    满只是摸着自己的胸腔,那个盛着心的地方,讷讷地问靖道:“我总觉得这里,就像被钝物撞击一般,有些痛,闷闷的,连同呼吸也觉得有些不畅,这是为什么?”

    靖道:“傻阿满。这便是难过。”

    最终靖还是离去,他依偎在满的怀中,如同那只死去的鸟儿一般,不再回应满的呼喊,身体逐渐冰冷僵硬,满知道靖死了。

    隆庆二十五年,公子靖身故。

    此后便有柴人鱼贯而入,他们敛了靖的尸骨而去,也抱走了刚刚出生的皓月,偌大的朱阿宫只剩了满一人,满在无尽的寒冷与孤寂间再次化作宫灯上的一粒火苗,直至数载之后,朱阿宫宫门再启。数名聋哑柴人怀抱孩童再临朱阿宫,新的圈禁起始,圈禁的人不再是公子靖,而是靖与越女之子,公子皓月。

    此后数年,皓月与靖一般,在满的陪伴中度过。满如同靖一般,教授皓月诸般知识,一路陪伴那咿呀学语的孩童长成俊秀高挑的少年。初始满也曾逗趣皓月,学习凡人礼数要皓月称她为阿娘,皓月初来诸般不识,乖乖唤她阿娘,可后来朱阿宫诸位柴人尽皆老去,背脊佝偻,鸡皮鹤发,成为一座座坟茔,唯独满依旧是少年模样。此时的皓月已然知悉朱阿宫圈禁的诸多密辛,皓月不再唤满阿娘,却是唤她作阿满姑娘。满失落无比,却也毫无办法。

    直至皓月年数十五,朱阿宫来了一个女子,面如桃花,名唤姜莘,她是滕媳赐予皓月的妻子。此时皓月同靖一般坦然受之,直面怨憎。然皓月也与靖有所不同,他与姜莘相处间情意日笃,一派和睦。皓月曾以竹制洞箫与笛,二人月下合奏甚为雅致,满也是这时才明白,原来这便是靖曾言说的两情相悦。

    此间,皓月也曾劝慰于满,让她离开朱阿宫去追寻自己的人生,不必再为朱氏怨债付诸时间,虽然时间于满而言,不过沧海一粟。可满终究未曾离去,直至皓月年岁十八,姜莘第一次产子,母子平安,是一个女婴。那女婴如靖所说的那般为柴人抱走,再也不曾出现。皓月与姜莘具知,女婴恐为滕媳扼杀,姜莘整日以泪洗面,为子嗣供立牌位,二人相互扶持,坚持数年,才调理过来,正此时,却是适逢姜莘二次生产,是个男婴。

    婴孩出生那日,滕媳再次亲临,二人在昭华殿话事,满则是再化为那粒灯火,窝缩在思行殿,因而不知二人说了些什么。皓月很快便于昭华殿出来,却是抱着新生婴孩行至思行殿,寻到满,要满为新生的婴孩取名。

    满怀抱小小婴孩,那孩子睡得正是香甜,丝毫不知外界正发生如何惊天动地的变化,只管酣睡。满却满脑子只有靖去世那日天上的那轮明月,以及那破晓日出,靖的诸般的言语,以及靖逝去时那安详的面容。那时靖也让满为新生的婴孩的取名,那时满只觉得欣喜有趣,可此时,此前种种却叫满悲伤不已。

    满不愿再取名字,因为满知道,一旦赋予这个婴孩名字,便是皓月消逝之时,一如靖。

    可皓月却是面覆温霭,温柔地抚摸着满的头顶道:“阿满不必伤怀,世人有续,固有承袭,皓月不过是与父亲做了一样的选择。人固有一死,分别也不过是因势所需罢。”

    满固执不肯,皓月却是再道:“观父亲所留信件,父亲与滕媳夫人溯源甚深,父亲一生执着于化解怨憎,皓月身为父亲之子,为双亲性命相托,如何能因一己私欲,而贪欢半响。此番抉择是我与姜莘的共同心愿,非是一时盲目。性命有重于泰山,皓月如何枉顾,皆为吾心所欲。”

    满还是摇头,她不欲分离,她只能囫囵着挽留皓月道:“我总说要报恩,报你父亲的救命之恩,可还未及报答,皓月你不要走。”

    皓月观此情形,如何不知满私欲何为,只是问道:“阿满可知我为何不愿叫你阿娘了吗?”

    满只作摇头,她不知。

    皓月继而道:“阿满抚育皓月长大,教皓月读书识字,教授皓月世间道理,皓月尚恩,曾视你为母。可人之生命于阿满而言不过蜉蝣一瞬,你我终究不同,我又如何能以一己私心,将你囚困在这凡世情愫间。你我终须别离。纵使此时不行,徒然挽留,也不过徒劳。终有一日阿满也需做出自己的抉择。”

    满不曾理解,皓月又道:“皓月不再是幼子,如今我已为人夫,人父,我如我父,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无所留,唯一腔真情与诸般执念,皓月无从化解怨憎,只得交由我子。唯盼他命数能与我不同。这也是姜莘的诸般心愿。阿满,你可明白?”

    这是满第一次仔细观看皓月,才惊觉皓月不在是那咿呀学语的孩童,也不是那高挑俊秀的少年,他已是一个伟岸的男子,有着宽阔的胸怀,而满此时只及皓月的胸口,还是那豆蔻少女的模样。

    最后皓月再道:“阿满抚育之情,皓月不敢忘,唯请阿满为此子赐名,得以铭记此间恩情,再树恩德。”言罢,皓月便是伏地一拜。

    满似懂非懂,却还是知悉皓月将去,任她如何挽留也不能行,她胸腔钝痛,还是怀抱那婴孩,缓慢道:“你出生的那一天,也像今日这般,天上的月亮明亮圆满,我抱着你,靖要我为你取个名字。你那时看着我,眼睛那样的亮,像那天上的月亮,所以我为你取名皓月。”

    皓月颔首不曾作声,满思及数年前她与靖共同躺于思行殿的大洞下,那时正是暑热之际,殿外桑树有蝉,知了知了叫个不停,让人听来,不厌其烦。靖却是安然自得,以书简覆面安然入睡不受影响。满那时不知同谁置气,正是心生烦躁,只道:“这世上怎么会有蝉这样聒噪的东西?”

    此时靖却拾起书卷起身道:“蝉这种物什于地底蛰伏十七载始出,附于树上,蜕皮交配后死去,前后不过七日。寿数甚短。”

    满闻言心生悲悯,靖观她神色又道:“我初来觉得惋惜,等了十七载,只为七日光景,生何以艰难,后来才懂,较之于人,蝉如浮游,生而弱小,蛰伏十七载,只为传承生机。世间众人,虽得数十载,较之于妖于天地,也不过沧海一粟,然苟活于世,贵在生命承袭,不正是大爱难言?”

    满从回忆抽身也只道:“靖曾言,蝉如浮游,生而弱小,蛰伏十七载始出,附于树上,蜕皮交配后死去,前后不过七日,只为传承生机。蝉承大爱,一如人乎。便叫蝉吧。”

    皓月笑道:“蝉,甚好!皓月在此拜别姑娘。”言罢,又是伏地一拜。

    此后皓月抱着幼小的蝉离去,唯剩满痴痴望着天间月,一颗泪至眼角滑落,此后便是数颗泪相继落下,任凭满如何擦拭,具是阻止不得。满只在心间道:“原来这便是眼泪啊。”

    至此金善愤恨道:“即是此般悲情,阿满为何不离去?”

    白瑜却道:“满为宫灯灯芯化妖,聚集的正是朱阿宫间的诸般气泽,虽得机缘,却受地局限,终身不得出朱阿宫。”

    金善叹息问道:“便同尾生一般,是为地缚灵?”

    得白瑜颔首,金善不再言语。

    隆庆四十七年,公子皓月与妻同饮鸩酒亡故。一如公子靖。

    隆庆四十八年,公子蝉续为圈禁。这便是朱阿宫旧情起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