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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白府往事

    戌时将尽,一片漆黑的夜色中,一道黑影翻墙而过,进入了白府的院内。

    黑影正是慕楠,他熟悉白府的一草一木,轻车熟路的摸到了母亲白菡的院子,轻巧的翻过院墙,快速无声的欺近了母亲所住的那间房。

    白菡是在大约一个月前才搬进这个小院,这里比她从前的院子小了不少。

    太史属官虽掌管朝中机要,但并不是肥差,白元和白轩虽然入朝为官了,但在寸土寸金的盛安城内,也只能置办这样的宅院。

    盛安城内,越是像北靠近皇城,越是高官豪门宅邸聚集的区域,因为是尊贵的象征,宅地价格贵得吓人,而偏南的区域,离行商散客集中的南部区域更近,价格要便宜不少。

    白府便是选了靠南的地段,同样一大笔银子,在这里可以购置一幢更大的宅院。

    宅院是挺大,架不住白轩在娶了白菡之后,又娶了二房和三房夫人,这样一来,等行将过门的姜家女子一来,白府就显得局促了。

    为此,在白轩的疏导下,白菡搬离了原本一直居住的正室院子,腾出位置给姜家女子。

    她搬到了位置略偏,面积也更小的一处相邻院子里。

    慕楠感觉娘受了委屈,所以在启示日到来前的二十余天里,几乎不理白轩。除了吃饭、睡觉和练功,大半时间都呆在白菡的新房间内,陪娘聊天解闷。

    未到房前,慕楠已经瞧见窗棂上映出两个人影来,看形态,就是父亲白轩和母亲白菡。

    不能蹲守在靠近院门这一侧的窗下,那样太容易被人撞见了。慕楠想了一下,他记得母亲窗外有一堵墙,那是房子背光的一侧,墙体表面和墙角生了一层青苔。

    慕楠于是蹑手蹑脚到了房子的背面,小步挪动,在靠近窗户的位置蹲下身去,仔细倾听着屋内父母的对话。

    白菡在抱怨,嗓音中充满幽怨。她在追悔旸谷森林中抛弃了慕楠的举动;她恨自己无能,就这么一个儿子都守不住;她更愤怒白轩将她拖进马车强行带回白府,又将她锁在自己的房间里。

    听母亲这样说,慕楠感觉心里好受了不少。

    母亲一直将自己放在心上的,她没有去接自己,是因为被父亲锁在了府中。

    那么白轩究竟意欲何为,慕楠非要问个究竟了。

    白轩这家伙,说不疼白菡是假的,疼是真疼,爱也是真爱,但并不妨碍他耍些手段。

    要说祖宗传下来的手艺,箭术,白轩是不赖,但远远达不到出众的地步,不过要说哄女人,白家自有族谱记载以来,甚至放眼整个盛安城的官家,白轩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其父白元与一位红尘美女有过一段露水姻缘,生下了白菡,自幼便是白家大院里最靓丽的美人坯子,自懂事儿时起,便跟在白轩屁股后面一直叫哥哥,青梅竹马黏在一起。

    到了该婚嫁的年龄,千娇百媚的白菡做出了人生最坚定的一件事:非白轩不嫁。

    白轩的第一朵花,便采自这里,表兄妹结婚,亲上加亲,古已有之。

    自两人婚后,一直甜蜜恩爱,哪怕是白轩后来又娶了两房女子,也没有冲淡二人的感情。

    这次白轩娶姜家女子进门,白菡让出正室之位,在旸谷森林中丢下慕楠,造成了二人之间最严重的撕裂。

    白轩头两天来,连门都不得进,便被白菡骂退了。

    折腾了两天,白菡悲愤交加,水米未进,整个人已经有些虚脱,堪堪病倒了,白轩连哄带劝,这才得以进入房中。

    正巧,便被慕楠做了隔墙之耳。

    白轩好话说了一箩筐,总算说的白菡气消了大半,如今坐在床边暗自垂泪。

    白轩坐在她身旁,劝她喝下了小半碗鸡汤,放下汤碗,依旧用手搂着她的肩头,不时轻拍两下。

    “菡妹,我的一番苦心你该明白了吧。你也该对慕楠放心,这小子的本事,超乎你我的想象,我们在他身边,帮不上忙,反倒拖累他。”

    白菡的眼眶和鼻子都是一片淡红色,她瞄了一眼脸旁的白轩,“那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在魔兽出没的森林中,又惹来那样吓人的声响,我们作父母的,竟然抛下孩子,独自上车走了,我都不好意思对旁人讲。”

    “你这样想是还拿慕楠当作立不起来的孩子。”白轩道:“慕楠的修为你看不懂,但我可以告诉你,他早就超出这白府中的任何一位了,我的眼光你难道不信?”

    白菡不作声。

    白轩又说:“岂止是超出白府现下这些人,我估计,就是与白家那位传奇的先祖相比,慕楠也差不了多少。”

    白菡惊疑,“怎么可能?慕楠还是个孩子。”

    “你看……”白轩无奈的两手一摊,“在父母眼中,子女永远还是个孩子,斗大的真相都看不见。”

    “慕楠已经多高了,单是他那副体魄,白府有人能比吗?说个你能明白吧,在赶路的马车上,你我都颠得前仰后合,但你看到慕楠了吧,那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白菡的神色果然轻松了不少。

    “我带他多次在野外扎营狩猎,他对森林并不陌生,就算有险境,如今的慕楠,他自己应付,也完全胜过我们在场。他已经成人了,而且修为不浅。”

    白轩这番话一说,连躲在墙根下偷听的慕楠也不由得点头。

    母亲是疼他,但并不懂他,说到善解人意,白府中真没人比得过白轩。

    慕楠想到,自己曾经连续二十多天不理父亲,不给他请安,见面了也不施礼问候,他敢这样不顾礼数孝道,正是因为白轩素日里给白府营造了一个轻松宽厚的氛围,子女晚辈们都敢跟自己的父亲胡闹。

    自己一方面渴望被当作大人对待,临到事情,却不由自主的又期盼着父母来关照自己,给自己托底,说到底,还是心里还不够强大啊。

    像白菡一样,慕楠的内心释然了,但白轩接下来的话又让他整个人都绷紧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慕楠真正的出身。”

    白菡纤细的眉毛一下子皱紧了,缺少血色的脸颊更显苍白。

    白轩的语气沉重起来,“他那种血脉,何惧一个旸谷森林?那森林是有灵性的,慕楠那一箭射出后,引来山呼海啸般的反应,我真是被吓到了。这才是我逃走的真正原因,慕楠……他不能再留在白府了。”

    见白菡神色痛苦的不言语,白轩又说:“这可是我们当初就说好的,我们抚养他长大,待到他成人之后,就让他离家,必要时,白家与他断绝关系。如今,朝廷大力肃清魔种余孽,我们必须尽早做个决断。我就是想趁着旸谷森林的启示日这个关键节点,和他从此划断。”

    “有他在,白家难安啊……”

    白菡的眼中流下泪来,她轻轻摇头,“这个时候抛下他……”她难过的一度无法讲话,白轩用一块绢帕给她拭泪,白菡伸手将绢帕抓在自己手里,沾了沾眼眶,又说道:

    “我们对不起慕楠,更对不起他的爹娘。”

    我的爹娘?难道白轩和白菡不是自己真正的父母!慕楠浑身颤抖,朦胧中意识到了什么,怪不得,自己总有那么一股莫名的疏离感。

    白轩叹了口气,伸手揽过白菡,白菡就势将头靠在他胸前。

    “其实,我们没有对不起慕楠,从前那一段往事,可谓是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你不用替父亲辩白,不是他那么狠心,白昊和壬娘哪至于殒命?慕楠又怎至于襁褓时就父母双亡。”

    “我不是替父亲辩解。入朝越久,越领略了朝堂和世间的险恶,所以我越来越理解他了。”

    见白轩这样说话,白菡从他的胸前抬起头来,与他离开了一段距离,别过脸去。

    唉,女人呐,总是这般感情用事。白轩在心里叹息了一下。

    “理解他?哼哼!”白菡冷笑,“还不是怕连累了他,耽搁他的大好前程。”

    “他也是为了白家。”白轩说。

    “白家是谁的?还不是他的。”

    “话不能这么说,他是族长,当然要看得更宽更远。相比白昊一人,白家的安危可重要的多,你别忘了,当时我们也在,如果白家遭难了,你我都未必能活到现在。”

    白菡不言语,对于她的父亲白元,上一任的白家族长,她又恨又怕,这个印象她恐怕一生都不会转变了。

    白轩当然知道她是因为什么,于是开导道:“父亲做族长时,正值王朝更替的大时代,他带着白家脱离了匠人阶层,一跃入仕,从此改变了白家的命运。他就好比一个王朝的开国之君,没有足够的狠厉,哪有这样的大手笔?那时候,无数人头滚滚,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每日上演,父亲的举措,使白家不立于危檐之下。”

    “所以你如今也想如法炮制,将慕楠驱离?”

    “眼下形势,倒不比父亲那时候,但谁也说不好接下来会走到哪一步,朝堂的举措,常常矫枉过正,层层传递演变,到了民间,就完全可能酿成一场扫荡魔种的风暴,到时候,种种过激的事件都可能出现,朝臣借机攻讦政敌,完全有可能。”

    “但我又实在没有父亲那种狠厉,我思来想去,在慕楠十八岁时让他离家去独自闯荡,我们暗中给他一笔银子,只要他不败家,足够他在两三年的时间里不愁吃穿,然后寻个由头将他赶出白家,让外界都知道,白家与他划清界限,这样不会让他牵连到白家,还给了他一个历练自我的广阔天地,简直一举两得,还有比这更好的安排吗?”白轩摊开双手,看着白菡。

    白菡狠狠剜了他一眼,气恼的说道:“你和父亲真是一丘之貉!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干着阴狠决绝的事儿。把慕楠赶出白家,无论你找什么由头,想过慕楠的感受吗?他刚满十八岁,就被赶出家门,还要让外界都知道!慕楠是何等高傲的个性,他有多要强,你不知道?单是那两房院里的人,都能让慕楠觉得抬不起头来。年轻人离家闯荡当然很好,但被驱逐出去被迫闯荡会是个什么滋味?”

    白轩苦笑,“这不是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嘛,既要保全白家,又要照顾慕楠的感受,我已经尽力两全了,至于年轻人那丁点面子问题,最是无足轻重的。将来他能出头,哪个没脑子的会去提他当年被白家逐出家门的事儿。”

    “他如果什么都不是,更不用在乎面子的事儿了。”白轩嘀咕道。

    “你自然是不在乎面子的,一把年纪了还去勾搭姜家的姑娘,自己不要脸,就以为慕楠也不要脸?”白菡怒道。

    欸!这女人,这都哪儿跟哪儿呀?怎么又跳到与姜家联姻这茬儿了……白轩知道,这事终究是白菡心底的一个梗,她始终憋着呢。

    白轩还想张口说点儿什么。

    “出去!”白菡喝道,之前的一点温馨已经荡然无存。她本来想说“滚”,又觉得从自己口中这样说话实在粗鲁,终于还是止住了。

    白轩有点儿狼狈,拂袖走了出去,在屋外用一把铜锁锁住了房门,院门外还有家丁看守着。这样的布置,关住闺阁出身的白菡足够了。

    白轩离去了好一会儿,白菡的情绪还没有完全平复下来,她知道白轩说的有道理,但就是让人心里不是滋味。想到养大了的慕楠要离她而去,刚刚又把白轩轰了出去,两个最亲的人都远离了,她突然感觉自己孑然一身,分外的凄凉。

    这里就像一个囚笼,她走到房门前,用手推门,木制的房门在外面被锁住了,她试了两下,推不开。

    她在想,要不要从窗户跳出去,到院子里去走走,心情会好些。

    她转过身来,突然惊呼了一声,随即,又化为了满脸的欣喜。

    窗前,烛火映照之下,站立着宽肩细腰的白慕楠。

    三天不见,她朝思暮想的儿子似乎又长大了不少,闪亮的目光中平添了几许深沉和忧伤。

    白菡顿时红了眼圈,她紧走几步,向着高过自己一头的慕楠张开双臂,慕楠略显迟疑了一下,但很快上前,抱住了白菡。

    白菡本就纤瘦,现在更是孱弱,慕楠搂着她,感觉心痛。

    少顷,两人分开,慕楠扶着白菡坐到床上,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就像不久前他常来陪伴母亲时一样。

    不过三天,好多事情都变了……

    白菡看了一眼屋北侧的窗户,慕楠就是从那进屋的,那么他很可能听到了自己之前和白轩的对话。

    “楠儿,别怪你爹,他也很难。”

    慕楠低了会头,不语,等他抬起头来时,目光沉稳,光华内敛,脸色十分平静。

    “娘,我不怪爹,他没做错什么。过去他带我打猎时,我不止一次提过,让我一个人狩猎,我想看到,当我拉回一大堆猎物时,爹难以置信的神情。不过有些话,我想自己去和爹说……”他停顿了一下,“娘,我刚才都听到了,我已经成人了,你要告诉我,我的亲生父母……是怎么回事?白昊和壬娘,这是他们的名字吗?”

    白菡望着慕楠的脸,儿子的成熟和坚定,超乎她的想象,她知道,这一天早晚要来到,但真的来到时,她还是无法让自己平静的叙述那段惨烈而悲伤的往事。

    “楠儿,有些事,虽然至关紧要,但其实,并不是非要立刻知道,晚知道比早知道更好,甚至……不知道更好。”

    慕楠的眼中光华闪过,“娘,如果你觉得不好说的话,我来问,你来答。”

    白菡只觉得,年轻的慕楠身上,隐隐然有一股难以抗拒的威严,她只好点了点头。

    “我的亲生母亲,她叫壬娘?”

    “是。我们都这么叫她,她本来应该有名字的,但……谁都不知道。我想,白昊一定知道的,但他没有讲过。”

    慕楠侧过脸去,他缓缓闭了一下眼睛。

    “壬娘她,是不是被许多把刀刺在身上,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