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其他小说 » 城市拐角56号 » 第十九章 受伤的医者(二)

第十九章 受伤的医者(二)

    “治疗好像进入了一个怪圈,上一章节中,你安排的那个女病人,我感到很难和她工作下去了,真是郁闷。我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漩涡之中,被那个女病人的幽怨情绪所裹挟和侵蚀。”

    守夜老人小说中的主人公时不时地会跳进他的脑海里,向他倾诉治疗工作中遇到的困惑和难题。

    写小说真是一件冒险的事业。小说家需要小心翼翼地保持在一个临界点上,把握好幻想与现实之间的平衡。

    都说小说家是一种分裂人格症候的群体,如此看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分裂”?伟大的小说家都倾心于此,甚至不惜拿着自己的全部身家作为一种赌注,为的就是,闯入这样一个“神秘地带”,以获得书写欲望的最大满足。

    像飞蛾扑火,为了那精神启明的一刻,不惜粉身碎骨。

    分裂!它太具有诱惑力了,就像一个深渊,当你望向它的时候,它也在凝视着你,如黑夜中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你,让你全身颤栗。

    所以,对于小说家来说,最大的伦理就是节制。他需要牢牢地扎根于现实之中,这样才能在深度的灵魂漫游中不至于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来的道路。

    也就是说,小说家要具备一种专业性的“分裂能力”,当准备要下潜到小说结构内部的时候,旁边必须准备好一根“现实的绳索”,这是一个框架,也是一种自我保护的装置。

    当然,不可否认,也会有一部分小说家决绝地斩断了这根绳索,义无反顾地闯入了小说结构的腹地,永远被放逐到那个永恒的谜团之中。他们将小说艺术推至纯粹之境,把小说和命运进行高度的捆绑,来完成一场人性的实验。

    守夜老人属于哪一类呢?他没有提到过,他向来与这样的话题保持着距离,不去碰触,他觉得这样的话题没有多大的意义,不会对写作带来真正的进步,反而会让自己的语言变得越来越庸俗。

    他写小说的目的是什么?我们也只是在他的一些只言片语中试着拼凑出一些信息。

    概而言之,“创造自己的语言。”

    守夜老人小说中的心理治疗师当下所遭遇到的困境,其实是一个语言的困境。

    “那个女病人一直在喋喋不休,自言自语,治疗工作就像是在原地打转。”

    “语言像打了一个死结?”守夜老人在心里琢磨着。

    “是的,这个死结越勒越紧,治疗中,我都感觉快窒息了。”

    “或许,这个女病人是在无意识地借助这样的一种语言结构,让你感同身受,此刻的她就处在这样的困境里?”

    “也就是说,她的症状是在向我传达着一种语言。”

    “症状的确是一种语言,只不过是需要解码的语言。”

    “也就是说,作为治疗师,我需要觉察女病人的语言背后的象征意义?”

    “心理治疗的情景下,治疗师的确需要时刻觉察话语背后的隐喻。否则,语言只是停留在表面。当然,有的语言本身就是无意义的,你试图给它赋予一个意义,其实是在缓解你自身的焦虑。”

    “无意义的语言?”

    “是的,我们同样需要学会接纳这种无意义,尝试着待在这种混沌之中,不要急于给它套上意义的秩序。”

    “也就是说,治疗中要练习一种失控的技艺?”

    “可以这么说吧!意义虽好,可也不能一味沉溺于意义之中。”

    “治疗真是一个悖论!你又一次给我安排了一个大大的挑战呀!”

    人,的确因为语言的干枯而生病。当语言丧失了背后的意义价值,它就只是一些空洞的词语,这样的词语是“无根”的,悬浮在半空中的,无法与生活接壤,只是飘来荡去,随意地拼接出事物大概的轮廓,无法触动事物的本质,只是在事物的外围重复性地“打转”。

    这是语言的困境,也是生存的困境,只有创造出自己的语言,“病人”才能从症状的强迫性重复中走出来,粉碎坚固的语言外壳,让鲜活的生动的话语流淌出来。

    守夜老人的语言哲学充满着悖论,他在小说中告诉心理治疗师——

    “倾听女病人的话语,不是听她说了什么,而是听她是如何说的。”

    倾听内容容易让我们陷入一种想象的陷阱之中,会自以为我们理解了对方的语言,进而认为我们懂得了对方,其实呢,那只是一种自恋性的理解。

    倾听语言表达的节奏,是一种自我的克制,自我不会被过度地卷入到对方的语言表象之中,而是跟随着节奏,敏锐地捕捉语言过程中的“断裂”。

    发现断裂,就是遇见机会,女病人的无意识的欲望会从这样的断裂中冒出头来,如果不留意的话,这样的断裂转瞬即逝,所以,心理治疗师就像一个心灵猎手——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守夜老人在他的小说中大篇幅地陈述他的语言悖论,为的是接下来小说情节的发展做铺垫。

    小说中提到,心理治疗师在工作之余,喜欢阅读各类书籍,同时也尝试性地进行写作,当然,他的兴趣还是非常广泛的,旅游、摄影、自由搏击、美酒、美食,当然还有美娇娘,治疗师在生活中理解着人性深处的秘密,他让自己的生活触角向各个方向滋长,尽可能地体验生命各个角落里的滋味,他清楚,这样的一种生活积淀对于他的治疗工作有着莫大的助益。

    话说回来,一个人的生活姿态往往也决定着他的语言质感。当然,在小说中,守夜老人想表达的,是一种深刻的语言姿态,并不是一味追求舒适的那种表面的、轻佻的语言。

    也可以这样说,语言背后是生活的沉重。当一个个的病人离开治疗师的咨询室,这种沉重感愈加得明显。他们并非真的病了,而是背负着生活的沉重,步履维艰。他们也不是真的受伤了,而是借助一个能够为其所用的“症状”来宣示自己对生活依然有着主动权。

    “受伤”,往往是小说创作的基本命题。守夜老人曾经在他的日记中写到:“存在即伤。”

    我们每一个人诞生之初都是一个整全的“圆”,后来,人与人之间在这个世界上相互碰撞,久而久之,这个“圆”的表面出现了一些凹陷的小坑,这些坑洞继续向“圆心”的方向深陷,最后,形成了一个有着密密麻麻“缺口”的圆,像一个个的齿轮一样,旋转起来的齿轮,相互试探着,磨合着,最终,各个齿轮之间的牙齿能够相互吻合,彼此合作,世界也就转动了起来。

    用一句诗意的表达,伤口即窗口,它是阳光能够照射进来的地方。

    看!我们的生活不就是一个悖论嘛!小说艺术的至高境界就是创造出这样的悖论结构。这样的悖论造成一种结构上的失重和失衡,人行走在上面,摇摇晃晃,感到一种眩晕。

    只有“眩晕”才能清空我们预先存在的语言逻辑和思维定势,置我们于一片荒野之中。

    在这一章的结束部分,守夜老人在小说中写到:

    受伤的医者,自然是行走在灵魂深处的荒原上,他是灵魂深处的探险者,他与每一个病人的每一次相遇都是绝无仅有的。是病人教会了他如何去领悟生活。

    只有深刻领会了自己内在的伤痛,才能对别人产生真正的同情,这便是慈悲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