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其他小说 » 城市拐角56号 » 第十八章 受伤的医者(一)

第十八章 受伤的医者(一)

    初冬的早晨,庭院的海棠树上落了一层薄霜,几片挂在枝干上的枯叶准备顽强地迎接即将到来的严寒。

    守夜老人走出屋子,他把自己包裹得很暖和,毕竟年纪也大了,自己独自一人生活,虽说早已经习惯了,但也得格外照顾好自己。

    他在庭院的一张木椅上坐了下来,他喜欢坐在这张木椅上,尤其是在这个位置看向远方的时候,视野非常的独特迷人,目光会穿过庭院最远的那个墙角,然后越过墙头径直抵达对面高楼的一条背脊线,整个的光学构型就像是乘坐在一艘邮轮上,正准备着驶离海湾,驶向大海的深处。

    尤其是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蔚蓝的天空就像远方的大海,一望无际,这让守夜老人回忆起他多年前漂洋过海去到异国他乡的那个风和日丽的早晨。

    有的时候,守夜老人就这样静静地沉醉在回忆里,足足一整天,就像是庭院里的另一棵树,与海棠树并栖着。他发觉,人一旦年纪大了,回忆的节奏也会自然放缓下来,就像年迈的步子,蹒跚踟蹰。

    有时,他会停留在一个回忆里来回徘徊,反复审度,就像用细密的小步子把地面踩得结实平整,又像在用轻巧的脚尖在草垛里翻找什么,像丢失了什么东西似的。

    回忆是弥补,是修复。

    人在年轻的时候是没有回忆能力的,最多是自我的反省,像鱼的记忆力一样,几秒钟而已,那是一种生命应激反应。回忆不同,它一定需要一个长时间的生命积淀,才能把自己放在一个相对的高度上,来整合或筛选出时间上的“漏洞”。

    守夜老人知道,在我们的身体上会留有一些“时间黑洞”,它们会不断地吞噬四周的时间界面,造成经验结构的塌方和陷落,本来那种线性的生命叙事发生了断裂,我们把这种“断裂”在心理学上称之为“创伤”。

    “创伤是一种语言。”

    守夜老人在他的小说《受伤的医者》中曾写下这句话。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心理治疗师,他在治愈病人的同时,也在疗愈着自己,他既是一个职业医者,也是一个职业病人,这种身份的复杂性和悖论性,让他一度沉潜到人性的最深处,探寻着无意识深处的心灵秘密。

    自然,这个职业是少有人走的路,它属于真正的勇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无权卑怯和懦弱,他拥有的是整个的人性。

    每当这个小说的主人公面临精神上的危机的时候,他总会选择跳出小说的故事情节,直接面对守夜老人,他根本不想理会所谓的故事预设,做为一个小说的主人公,他有权对作者说“不”,他有权和作者展开充分的对话,尝试和作者一起来完成一部小说的使命。

    “你在小说中写到,创伤是一种语言。”

    “是的,我是这样理解的。”

    “你又如何理解语言呢?”

    “语言是有结构的,人是诞生于语言之中的。语言先于人的存在。”

    “那么,创伤也是具有结构的?它难道不是一种杂乱无章吗?”

    “是的,当我们把创伤定义为一种直观上的杂乱无章的时候,我们其实已经开始尝试赋予它结构了。”

    “也就是说,我们用语言包裹住了无序。”

    “是的,语言是最大的容器,它能包裹住我们的创伤,之后慢慢等待它的愈合。”

    “那么,所谓的愈合,其实是把创伤内部的语言结构充分地呈现开来?”

    “的确,创伤在时间的维度上,是一种断裂,一种时间经验的戛然而止。”

    “时间被冻结住了?”

    “是时间被断裂吞噬了,被黑洞所吞噬。”

    “所以,我们需要借助语言的工具,编织一张象征的网络,把时间从黑洞里打捞上来?”

    “作为心理治疗师,这是你的使命,为了让你敢于靠近创伤,治愈病人的创伤,作为小说家,我只能给你烙上创伤的印记——受伤的治愈者。”

    “我接受你的设定。一个受伤的治愈者,只有深切体会到了伤痛,才能培养出真正的理解。”

    谁说不是呢?小说家不就是把自己当做一个故事发生的剧场,各色幻想出来人物在其中轮番登场,念着各自的台词,一遍一遍地练习着对话,是小说人物在对话,也是小说家内心深处的自我对话。

    “写作是一种治疗。”小说家卡夫卡说过这样一句话。

    “某种意义上说,小说家也是一个受伤的医者。”守夜老人在它的小说旁白中这样写到。

    小说家借助小说这样的语言结构来治愈自己内心深处的创伤。

    “我们难道仅仅是治愈创伤吗?”小说的主人公再次跳了出来,他感受到一种相对狭隘的“治疗观”。

    “你的质疑真是及时,治疗实践是需要不断地辩证推进的。”

    “我在小说中的职责不能仅仅是一名医学意义上的心理医生,还需要具有深厚的人文精神和哲学底蕴,需要一种对人性深处欲望的洞察。”

    “嗯,如此,我们不仅仅治愈创伤,而是关怀创伤。”

    “关怀?”

    “是的,人的存在本身就携带着创伤的基因,我们不是消除创伤,而是学习着接纳它,背负创伤前行。这是一种关怀。”

    “也就是说,在小说中,我的使命不仅仅是治愈病人,还要唤醒他们一种深刻的辩证的生命姿态?”

    “的确!难道我们不应该一起来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吗?人因何而受伤?”

    “难道是人对待生活和生命的意义价值体系出现了问题?”

    “或许,正是如此,创伤是一种语言,这种语言是丧失生命辩证法的语言,一种将死的语言。”

    “所以,我作为心理治疗师,在小说中,就是要激活病人的语言,让语言重新流动起来。流动鲜活的语言才能产生意义。”

    “对,可以这样理解,创伤也是一种意义的丧失。”

    “寻找生命的意义,就是我的使命?”

    “也是每一个人的使命。”

    “意义对于人来说,真得如此重要吗?作为小说中的人物,一个被你虚构出来的人物,需要意义来支撑到故事的结局吗?”

    “作为小说家,我不是在故事中输入意义,意义在于创造,你需要在小说的情节中,面对你的病人,和病人一起来创造生活的意义。”

    “作为心理治疗师,我不是像医生一样,给病人开出一种叫做意义的药丸,让病人回家服用,我不是意义的拥有者,而是要在和病人的关系中去创造?”

    “是的,是意义的缺失让人生病了。他们需要一个陪伴者,一个倾听者。”

    “就在那样的一间治疗室里吗?我的所有故事情节的安排就设置在那样的一个空间里?一张座椅,一张能够躺下来的沙发?一副挂在墙上的弗洛伊德的画像?”

    “是的,那是需要你用心守护的空间,需要足够的安全和自由,这样才能够有机会见证病人受伤的心灵。”

    “我想,你真是给我设置了一个具有挑战性的任务。”

    猫儿,从屋里一下子窜出来,就像弄丢了它的“老伙计”一样,赶紧地四处寻找,来到庭院,这才发现守夜老人正坐在他的木椅上,看着远处的天际线,陷入到遥远的想象中。

    猫儿,一个轻盈的动作,跳进老人的怀里。老人回过神,定睛看着他的猫,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