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三人行
是他，是季长风。
还没出大门，赵青成就一眼看出他来了。推着车出了大门后，季长风跨上自行车，不紧不慢地迎着赵青成的凯迪拉克过来了。也许是赵青成的车过于豪华，季长风来到车前用一只脚踮地，朝车里看了一眼，目光在赵青成脸上略为停留，赵青成的心猛地一跳，几乎就要拉开车门冲下车去。
这时，有人叫了一声老季，季长风的目光从赵青成脸上滑过去了。一个年纪和季长风差不多的工人骑着车过来，季长风朝他点点头，两个人并排骑着车走了。
季长风车把上还挂着一个饭盒，从赵青成的眼皮底下一晃而过。赵青成才明白过来，季长风是在这里等人，而并非看他的车。
季长风变化不大，看去也并不老相，赵青成觉得他甚至比自己还显得年轻多了，只是比以前削瘦了一些。这多少有点出乎赵青成的意料。
赵青成从季雨林口中知道，刘小青瘫痪多年，东风厂这几年效益又不好，生活不说拮据吧也绝不宽裕，但季长风似乎还是以前那个季长风，眉头舒展，眉宇间好像还挂着他惯有的那种平和的笑意。这让赵青成很是意外。转念一想，季长风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季长风所以能在他心保留一个位置，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吗？他所以会在他的厂门外等他，不还是这个原因吗。
季长风就是季长风，永远不会变。
赵青成想到这些，再看看身边一大堆各式各样的礼物，心里骂了一句扯蛋，他还是他，我却不是我了？不，赵青成也由此打消了现在去见季长风的念头。
得另找日子，可是，找一个什么样的日子呢。二十多年了，他知道季长风就在这座城里。他也知道他会和季长风见面，当然还有刘小青。只是，要找一个日子。
凯迪拉克缓慢行驶在环城路上。
赵青成没说去哪里，只是挥挥手叫开车。司机不知道要开到哪里，用目光询问赵总的秘书林家书，林家书也不明去向，见赵青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就往前呶呶嘴，意思是往前开就行。凯迪拉克就顺着环城路兜起了圈子。
初高中六年，赵青成一直和季长风同班。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到了高中住校，两个人又住同一间宿舍，赵青成下铺，季长风上铺。赵青成和季长风争上铺，季长风说赵青成你这么大块头，如果你睡上铺，砸下来还不把我砸扁了。再说了，你睡觉又不老实，会整夜听到床“格吱”声响。你睡上铺，一个宿舍的人都得被你摇醒。
赵青成听了这话，没话可说。在家里，兄妹都这样说，于是乖乖睡了下铺。季长风还真说对了。有一次赵青成半夜里从床上裹着被子掉到地上，居然没醒，又接着睡到大天亮。
第二天一早大家头伸出蚊帐，看着赵青成睡在地上，个个目瞪口呆。居然摔不醒他？随即大家哄笑起来。赵青成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醒了。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也和大家笑了。如果睡了上铺，这一摔恐怕不会这么好玩。
师仪没有住校，他的家离学校近。但是，在学校里的大部分时光，他是和季长风，赵青成一起度过的。因此，同学们私下里称他们为三驾马车。
赵青成和季长风以及师仪闹翻是在大海山上。大海是高寒山区，也是靖县最偏远最贫穷的一个公社。从城市到下乡当知青，同学们已经承受了巨大的落差。来到大海。大家被那儿难以想象的贫穷吓倒了。最令同学们感到可怕的是大海山区缺水。
那天午饭后离开县城，汽车一驶上大海山，只见红土满目，黄尘滚滚，连太阳也变得昏黄，萎萎缩缩悬在西天，没有丝毫暖意，更著了日暮途穷的苍凉之感。
总算到了公社，人人脸上蒙上一层厚厚的尘土。女同学们忙着找水洗脸，找来找去，只在厨房里找到一个水缸，水立即被舀光了。
公社的人闻讯赶来，看到同学们把洗脸水往地上倒，连声阻止，嘴里发出唉呀呀的声音，他们告诉大家水很金贵，要到十好几里外去挑，这一缸水是要给大家做饭吃的。
说完，让大家把洗脸水留下来，说是晚上还可以用来洗脚。这使得同学们心情异常沉重。到农民家里打听了一下，有的地方更穷更可怕，背一桶水竟然要走整整一天。
而那天的事就是一个更好注脚。因为水被大家用光了，菜也做不出来，晚饭就只能喝包谷糊吃包谷饼。但这在大海已经是细粮了，更多的时候，主粮是洋芋。
一个女生哭了起来，她下车得晚，没能舀到那个大缸里的水洗脸，满脸的灰土被泪水流出了明显的痕迹，光看那张脸，和这里的农民没有什么区别。在那样的情况下，哭声特别容易感染别人，很多女同学都随之哭了起来，哭声最后也感染了男同学，就连师仪也哭了。
师仪身体非常羸弱。读书的时候，他的学习成绩永远是全班全年级的第一名。用现在的话是，他是绝对的学霸。可是，停课以后，他的优长就变成短板。一开始，还曾经被当成反面教材。要不是季长风和赵青成护着他，没准要吃不少苦头。
下乡前，他那做小学老师的父母愁得要死，这么一个弱不经风的宝贝，到了乡下，他能活成个什么样子。还是季长风，在师仪的父母前拍了胸膛，他到哪里，就让师仪跟他到哪里。他活成什么样子，就让师仪活成什么样子。
这让师仪感激零涕。结学习对子的时候，他虽然也帮过季长风，可也没少调笑季长风。因此，当季长风在自己父母面前拍胸膛时，他深深感知自己的渺小。
而正在这时，送他们来的卡车正在发动，一个同学追着开动的汽车哭着说，带我走，我就是要饭也不在这里。车当然没能拦住，司机一看情况不对，加快速度开走了。但那个同学的做法提醒了大家，同学们都把目光投向季长风。
季长风是烈士的儿子，很受同学们尊重。在下乡前是同学们心中的头儿。大多数同学是因为追随季长风而选择来到大海山区的。
大海曾经是一个老区，著名的大海起义就发生在这里。季长风和赵青成选择这里，也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然而，眼下的情况和想像中的老区相距实在太远。那种红旗飘飘，人欢马叫，层层梯田，红瓦白墙的场景不过宣传画而已。巨大的反差更来自于他们的内心。
季长风选择到一个艰苦的老区下乡，不过是出于一种惯性。现在，这种惯性已经消失。他们现在面对的是，想洗一把脸。
大家看着季长风，只要他说走，大家就会跟着他走。
还没出大门，赵青成就一眼看出他来了。推着车出了大门后，季长风跨上自行车，不紧不慢地迎着赵青成的凯迪拉克过来了。也许是赵青成的车过于豪华，季长风来到车前用一只脚踮地，朝车里看了一眼，目光在赵青成脸上略为停留，赵青成的心猛地一跳，几乎就要拉开车门冲下车去。
这时，有人叫了一声老季，季长风的目光从赵青成脸上滑过去了。一个年纪和季长风差不多的工人骑着车过来，季长风朝他点点头，两个人并排骑着车走了。
季长风车把上还挂着一个饭盒，从赵青成的眼皮底下一晃而过。赵青成才明白过来，季长风是在这里等人，而并非看他的车。
季长风变化不大，看去也并不老相，赵青成觉得他甚至比自己还显得年轻多了，只是比以前削瘦了一些。这多少有点出乎赵青成的意料。
赵青成从季雨林口中知道，刘小青瘫痪多年，东风厂这几年效益又不好，生活不说拮据吧也绝不宽裕，但季长风似乎还是以前那个季长风，眉头舒展，眉宇间好像还挂着他惯有的那种平和的笑意。这让赵青成很是意外。转念一想，季长风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季长风所以能在他心保留一个位置，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吗？他所以会在他的厂门外等他，不还是这个原因吗。
季长风就是季长风，永远不会变。
赵青成想到这些，再看看身边一大堆各式各样的礼物，心里骂了一句扯蛋，他还是他，我却不是我了？不，赵青成也由此打消了现在去见季长风的念头。
得另找日子，可是，找一个什么样的日子呢。二十多年了，他知道季长风就在这座城里。他也知道他会和季长风见面，当然还有刘小青。只是，要找一个日子。
凯迪拉克缓慢行驶在环城路上。
赵青成没说去哪里，只是挥挥手叫开车。司机不知道要开到哪里，用目光询问赵总的秘书林家书，林家书也不明去向，见赵青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就往前呶呶嘴，意思是往前开就行。凯迪拉克就顺着环城路兜起了圈子。
初高中六年，赵青成一直和季长风同班。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到了高中住校，两个人又住同一间宿舍，赵青成下铺，季长风上铺。赵青成和季长风争上铺，季长风说赵青成你这么大块头，如果你睡上铺，砸下来还不把我砸扁了。再说了，你睡觉又不老实，会整夜听到床“格吱”声响。你睡上铺，一个宿舍的人都得被你摇醒。
赵青成听了这话，没话可说。在家里，兄妹都这样说，于是乖乖睡了下铺。季长风还真说对了。有一次赵青成半夜里从床上裹着被子掉到地上，居然没醒，又接着睡到大天亮。
第二天一早大家头伸出蚊帐，看着赵青成睡在地上，个个目瞪口呆。居然摔不醒他？随即大家哄笑起来。赵青成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醒了。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也和大家笑了。如果睡了上铺，这一摔恐怕不会这么好玩。
师仪没有住校，他的家离学校近。但是，在学校里的大部分时光，他是和季长风，赵青成一起度过的。因此，同学们私下里称他们为三驾马车。
赵青成和季长风以及师仪闹翻是在大海山上。大海是高寒山区，也是靖县最偏远最贫穷的一个公社。从城市到下乡当知青，同学们已经承受了巨大的落差。来到大海。大家被那儿难以想象的贫穷吓倒了。最令同学们感到可怕的是大海山区缺水。
那天午饭后离开县城，汽车一驶上大海山，只见红土满目，黄尘滚滚，连太阳也变得昏黄，萎萎缩缩悬在西天，没有丝毫暖意，更著了日暮途穷的苍凉之感。
总算到了公社，人人脸上蒙上一层厚厚的尘土。女同学们忙着找水洗脸，找来找去，只在厨房里找到一个水缸，水立即被舀光了。
公社的人闻讯赶来，看到同学们把洗脸水往地上倒，连声阻止，嘴里发出唉呀呀的声音，他们告诉大家水很金贵，要到十好几里外去挑，这一缸水是要给大家做饭吃的。
说完，让大家把洗脸水留下来，说是晚上还可以用来洗脚。这使得同学们心情异常沉重。到农民家里打听了一下，有的地方更穷更可怕，背一桶水竟然要走整整一天。
而那天的事就是一个更好注脚。因为水被大家用光了，菜也做不出来，晚饭就只能喝包谷糊吃包谷饼。但这在大海已经是细粮了，更多的时候，主粮是洋芋。
一个女生哭了起来，她下车得晚，没能舀到那个大缸里的水洗脸，满脸的灰土被泪水流出了明显的痕迹，光看那张脸，和这里的农民没有什么区别。在那样的情况下，哭声特别容易感染别人，很多女同学都随之哭了起来，哭声最后也感染了男同学，就连师仪也哭了。
师仪身体非常羸弱。读书的时候，他的学习成绩永远是全班全年级的第一名。用现在的话是，他是绝对的学霸。可是，停课以后，他的优长就变成短板。一开始，还曾经被当成反面教材。要不是季长风和赵青成护着他，没准要吃不少苦头。
下乡前，他那做小学老师的父母愁得要死，这么一个弱不经风的宝贝，到了乡下，他能活成个什么样子。还是季长风，在师仪的父母前拍了胸膛，他到哪里，就让师仪跟他到哪里。他活成什么样子，就让师仪活成什么样子。
这让师仪感激零涕。结学习对子的时候，他虽然也帮过季长风，可也没少调笑季长风。因此，当季长风在自己父母面前拍胸膛时，他深深感知自己的渺小。
而正在这时，送他们来的卡车正在发动，一个同学追着开动的汽车哭着说，带我走，我就是要饭也不在这里。车当然没能拦住，司机一看情况不对，加快速度开走了。但那个同学的做法提醒了大家，同学们都把目光投向季长风。
季长风是烈士的儿子，很受同学们尊重。在下乡前是同学们心中的头儿。大多数同学是因为追随季长风而选择来到大海山区的。
大海曾经是一个老区，著名的大海起义就发生在这里。季长风和赵青成选择这里，也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然而，眼下的情况和想像中的老区相距实在太远。那种红旗飘飘，人欢马叫，层层梯田，红瓦白墙的场景不过宣传画而已。巨大的反差更来自于他们的内心。
季长风选择到一个艰苦的老区下乡，不过是出于一种惯性。现在，这种惯性已经消失。他们现在面对的是，想洗一把脸。
大家看着季长风，只要他说走，大家就会跟着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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