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父亲
五月中旬某天临近中午，门卫老刘把几个停在大门边上等客的三轮车轰走，以免一会儿放学，堵到学生出入，他在学校当了近二十年的门卫，一向尽职尽责。
“刘哥，在忙呢？”
刚要回门卫室的老刘，听见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叫他，扭头见一个站在铁栅栏门外的高廋黑脸汉子很是眼熟，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人老了记忆力不好。
“你是？”老刘不敢确认。
“刘哥，是我啊，老四，周老四，以前渔业队那个。”黑脸汉子有点讨好地弯着腰，咧嘴说道。
“哦，哦，老四啊，这不有差不多两个月没见了吧，你怎么瘦成这样，变个人似的？”老刘惊问，记忆中的周老四高大魁梧，现在却又高又瘦，竹竿似的。
一边问一边过来拉开小门让周老四进来，这周老四曾送过他几条干鱿鱼，每次来看儿子都跟他聊一会，刘哥长刘哥短地称呼他，他听着舒坦。
“哎，一言难尽啊，这不出趟远海，船不小心越了一点界线，撞上YN人的巡逻军警，连船带人一起被扣压，关了两个月的水牢，一天给一碗夹生米饭和一点水煮空心菜吃，没饿死真是万幸。”周老四说起这段劫难，不胜唏嘘。
“啊，有这事，YN仔又猖狂起来了，当年自卫还击，要不是我负伤离开了连队，非干死那帮白眼狼，打到西贡不可。”老兵老刘义愤填膺地说。
“是啊，是啊，刘哥退下来可惜了。”周老四附和道。
“你这是带什么好东西来看你儿子？”老刘过了嘴瘾，得到周老四的附和，心满意足，瞥了一眼周老四提在手上的袋子，探问了一嘴。
“哎，也没什么，听说核桃粉和麦芽精补脑，给孩子买两罐，这不是要高考吗，学习用脑，给他补补脑。”周老四把袋子打开，让老刘看。
“哦，是要补补脑，快放学了，你到楼下等吧，不然一会放学找不着人。”老刘见没有送他的，催着让周老四进去了，他还得开大门，维持秩序，迎接放学学生的鱼贯而出。
“刘哥，你忙着，回头聊。”
…………
周老四熟门熟路地找到了高三的教学楼，站在楼梯口对面的一棵榕树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搜寻着下课后从楼上黑压压走下来的学生中儿子的身影。
父子俩几乎同时看到了对方，周老四挥手叫道：“小飞！”
周飞挤出人群，大步向父亲走来，他估计这几天父亲该被放回来了，看到父亲瘦黑得不成人样，忍不住鼻子一酸。
再怎么粗鲁不堪，经常发起脾气来非打即骂，他也是自己的父亲。
五十四岁的人了，还为了自己的学费伙食，拼了老命出海搏风浪，那是年轻力壮的人都不愿干的辛苦活，挣的是拿命换来的血汗钱。
父亲幼年丧父，没上过一天学，中年丧妻，一个人拉扯几个孩子；他普通平凡，对赌博深恶痛绝，抽的是水烟筒，一包五块钱的烟丝可以抽一个月，二十年前的灰蓝色中山装还在穿，偶尔喝点小酒和酒友吹几句牛，没有其它嗜好。
他热情好客，以前走村穿寨修锅补伞，打铁修犁，卖货收废品的外地人经过村子，往往都邀请来家里吃住，去海里打到鱼回来，都会让周飞或妹妹拿一些去分给大伯和其它叔婶，迎来送往，真情实意。
他会木工会缝补，会包粽子会熬花生膏，会看天气（看晚云判断明天的阴晴）算潮流（什么时辰涨潮什么时辰退潮，涨退的幅度到哪），会草药治结石与跌打损伤，能织筐能编网，上山下海，耕地种菜都是一把好手。
他大字不识一个连电话号码都不会按却会口算，买卖没人能蒙他，出门在外到处跑全靠一张嘴问路。
他回家从不空手，可以砌墙的石头，可以烧饭的柴火，可以卖钱的铁线胶瓶……。
他十六岁就进了公社渔业队，随公社渔船去过海南岛，到过菲律宾，进过海防港。
年轻时他经常三更半夜下海，天未亮提着鱼虾蟹贝回到家做菜，然后扛着梨耙翻山越岭去田里耕作，夜幕深重时才回家；农忙时白天割稻担禾，晚上等场地空闲碾谷，熬不住困时田头坡埂，地为床天为被倒头就睡。
二十年前起的五间大砖石瓦房是当时村里最好的房子，百多斤的条石，腰身粗的梁木，都是他一手一脚进山肩挑背扛回来的，好几年才能攒下这些材料。
他像牛马一样干活，也把儿女当牛马使，别人种六亩田，他要种八亩，别人田里插的秧苗已经长得一片嫩绿了，他还带着儿女把别人不种的田捡来插种；别人只能收四担花生，十筐红薯，他总能比别人多些，不甘落于人后。
他心情好时把儿女叫心肝宝贝，什么好吃的舍不得吃都留给儿女；他发脾气时，把儿女当猪狗打骂，恨不得淹死打死，就当没生养过……。
周飞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
人是矛盾的，你说他算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吗？每个人心中的答案都不同，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爸，你回来了。”走近的周飞唤了一声。
“嗯，小飞，爸爸回来了，没钱吃饭了吧，愣着干什么，走，跟爸到外面饭馆吃饭去。”看到站在面前比他还高，眼睛含雾的儿子，周老四慈爱地说。
“爸，就在饭堂吃吧，我给你打一份饭菜。”
“饭堂没什么吃的，走走去外面吃。”周老四边说边拉起儿子的手就走。
到了校外餐馆，周老四把儿子摁坐下，去点了半只烧鸭，一个大猪蹄，要了一碗鸡汤，他不停地给儿子夹菜，肉都夹到了儿子碗里，自己浇点汁水拌饭啃骨头。
“吃饭就吃饭，哭什么，这么大的人了。”看到儿子眼泪吧嗒地往碗里掉，周老四不知所措，自己两个月没回来，儿子去哪要的伙食费？一定受了莫大的委屈。
“爸，你吃，我吃饱了。”周飞扒干净碗里的饭，扯纸巾擦去眼泪。
“多吃点，这么廋，风吹就倒。”
“爸，我真的吃饱了。”
“哎，爸爸上个月跟随的船被YN人扣压了，被关了水牢，没办法回来，谁给你的伙食费？”
“二姐清明节回来，二姐和四妹给的。”
“哦，你姐你妹也算有心了，惦记着你。”
“船老板只剩一艘空船回来，船上渔获渔网，设备什么的都被YN人搬空了，损失惨重，结给了爸六百块钱，这四百你拿着，还有两罐核桃粉和麦芽粉，你每天冲开水喝一杯，补补脑。”
“爸，我拿三百就够了，一百你带身上用。”
“爸爸不用钱，这次回来暂时不出海了，以前的船老板给介绍了一份工作，在渔港清藤壶刷船漆，包吃包住的。”
吃完了饭，周飞送父亲上了回渔港镇的车才回了学校，他没有带父亲去见班主任，也没有告诉父亲他转到文科班的事，第二次模拟考的成绩不太理想，一直以儿子能考上海城附高为傲的父亲，见了班主任肯定会丢面子。
“刘哥，在忙呢？”
刚要回门卫室的老刘，听见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叫他，扭头见一个站在铁栅栏门外的高廋黑脸汉子很是眼熟，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人老了记忆力不好。
“你是？”老刘不敢确认。
“刘哥，是我啊，老四，周老四，以前渔业队那个。”黑脸汉子有点讨好地弯着腰，咧嘴说道。
“哦，哦，老四啊，这不有差不多两个月没见了吧，你怎么瘦成这样，变个人似的？”老刘惊问，记忆中的周老四高大魁梧，现在却又高又瘦，竹竿似的。
一边问一边过来拉开小门让周老四进来，这周老四曾送过他几条干鱿鱼，每次来看儿子都跟他聊一会，刘哥长刘哥短地称呼他，他听着舒坦。
“哎，一言难尽啊，这不出趟远海，船不小心越了一点界线，撞上YN人的巡逻军警，连船带人一起被扣压，关了两个月的水牢，一天给一碗夹生米饭和一点水煮空心菜吃，没饿死真是万幸。”周老四说起这段劫难，不胜唏嘘。
“啊，有这事，YN仔又猖狂起来了，当年自卫还击，要不是我负伤离开了连队，非干死那帮白眼狼，打到西贡不可。”老兵老刘义愤填膺地说。
“是啊，是啊，刘哥退下来可惜了。”周老四附和道。
“你这是带什么好东西来看你儿子？”老刘过了嘴瘾，得到周老四的附和，心满意足，瞥了一眼周老四提在手上的袋子，探问了一嘴。
“哎，也没什么，听说核桃粉和麦芽精补脑，给孩子买两罐，这不是要高考吗，学习用脑，给他补补脑。”周老四把袋子打开，让老刘看。
“哦，是要补补脑，快放学了，你到楼下等吧，不然一会放学找不着人。”老刘见没有送他的，催着让周老四进去了，他还得开大门，维持秩序，迎接放学学生的鱼贯而出。
“刘哥，你忙着，回头聊。”
…………
周老四熟门熟路地找到了高三的教学楼，站在楼梯口对面的一棵榕树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搜寻着下课后从楼上黑压压走下来的学生中儿子的身影。
父子俩几乎同时看到了对方，周老四挥手叫道：“小飞！”
周飞挤出人群，大步向父亲走来，他估计这几天父亲该被放回来了，看到父亲瘦黑得不成人样，忍不住鼻子一酸。
再怎么粗鲁不堪，经常发起脾气来非打即骂，他也是自己的父亲。
五十四岁的人了，还为了自己的学费伙食，拼了老命出海搏风浪，那是年轻力壮的人都不愿干的辛苦活，挣的是拿命换来的血汗钱。
父亲幼年丧父，没上过一天学，中年丧妻，一个人拉扯几个孩子；他普通平凡，对赌博深恶痛绝，抽的是水烟筒，一包五块钱的烟丝可以抽一个月，二十年前的灰蓝色中山装还在穿，偶尔喝点小酒和酒友吹几句牛，没有其它嗜好。
他热情好客，以前走村穿寨修锅补伞，打铁修犁，卖货收废品的外地人经过村子，往往都邀请来家里吃住，去海里打到鱼回来，都会让周飞或妹妹拿一些去分给大伯和其它叔婶，迎来送往，真情实意。
他会木工会缝补，会包粽子会熬花生膏，会看天气（看晚云判断明天的阴晴）算潮流（什么时辰涨潮什么时辰退潮，涨退的幅度到哪），会草药治结石与跌打损伤，能织筐能编网，上山下海，耕地种菜都是一把好手。
他大字不识一个连电话号码都不会按却会口算，买卖没人能蒙他，出门在外到处跑全靠一张嘴问路。
他回家从不空手，可以砌墙的石头，可以烧饭的柴火，可以卖钱的铁线胶瓶……。
他十六岁就进了公社渔业队，随公社渔船去过海南岛，到过菲律宾，进过海防港。
年轻时他经常三更半夜下海，天未亮提着鱼虾蟹贝回到家做菜，然后扛着梨耙翻山越岭去田里耕作，夜幕深重时才回家；农忙时白天割稻担禾，晚上等场地空闲碾谷，熬不住困时田头坡埂，地为床天为被倒头就睡。
二十年前起的五间大砖石瓦房是当时村里最好的房子，百多斤的条石，腰身粗的梁木，都是他一手一脚进山肩挑背扛回来的，好几年才能攒下这些材料。
他像牛马一样干活，也把儿女当牛马使，别人种六亩田，他要种八亩，别人田里插的秧苗已经长得一片嫩绿了，他还带着儿女把别人不种的田捡来插种；别人只能收四担花生，十筐红薯，他总能比别人多些，不甘落于人后。
他心情好时把儿女叫心肝宝贝，什么好吃的舍不得吃都留给儿女；他发脾气时，把儿女当猪狗打骂，恨不得淹死打死，就当没生养过……。
周飞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
人是矛盾的，你说他算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吗？每个人心中的答案都不同，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爸，你回来了。”走近的周飞唤了一声。
“嗯，小飞，爸爸回来了，没钱吃饭了吧，愣着干什么，走，跟爸到外面饭馆吃饭去。”看到站在面前比他还高，眼睛含雾的儿子，周老四慈爱地说。
“爸，就在饭堂吃吧，我给你打一份饭菜。”
“饭堂没什么吃的，走走去外面吃。”周老四边说边拉起儿子的手就走。
到了校外餐馆，周老四把儿子摁坐下，去点了半只烧鸭，一个大猪蹄，要了一碗鸡汤，他不停地给儿子夹菜，肉都夹到了儿子碗里，自己浇点汁水拌饭啃骨头。
“吃饭就吃饭，哭什么，这么大的人了。”看到儿子眼泪吧嗒地往碗里掉，周老四不知所措，自己两个月没回来，儿子去哪要的伙食费？一定受了莫大的委屈。
“爸，你吃，我吃饱了。”周飞扒干净碗里的饭，扯纸巾擦去眼泪。
“多吃点，这么廋，风吹就倒。”
“爸，我真的吃饱了。”
“哎，爸爸上个月跟随的船被YN人扣压了，被关了水牢，没办法回来，谁给你的伙食费？”
“二姐清明节回来，二姐和四妹给的。”
“哦，你姐你妹也算有心了，惦记着你。”
“船老板只剩一艘空船回来，船上渔获渔网，设备什么的都被YN人搬空了，损失惨重，结给了爸六百块钱，这四百你拿着，还有两罐核桃粉和麦芽粉，你每天冲开水喝一杯，补补脑。”
“爸，我拿三百就够了，一百你带身上用。”
“爸爸不用钱，这次回来暂时不出海了，以前的船老板给介绍了一份工作，在渔港清藤壶刷船漆，包吃包住的。”
吃完了饭，周飞送父亲上了回渔港镇的车才回了学校，他没有带父亲去见班主任，也没有告诉父亲他转到文科班的事，第二次模拟考的成绩不太理想，一直以儿子能考上海城附高为傲的父亲，见了班主任肯定会丢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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