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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千里之行

    慈庆宫是王安的地头,他主管东宫事务快三十年了,所以朱由校到了之后,一切很快进入正常运转。

    晚膳前百官散去,朱由校得以安心吃了一顿晚餐。随着日光逐渐退去,东宫也开始逐步归于沉静。

    朱由校喜欢这种秩序感。

    舒服地坐在案台之后,一只手握着案台上放着的那架模型四轮马车,轻轻地来回滑动着,观察体会着马车的运作状态,特别是前轮转向装置的动作状态。

    自打这架模型马车做出来后,滑动以效果其验证的动作,几乎成了朱由校日常休闲的常规。这个跟那些溜鸟的甩鸟笼,玩弹子的团手一样,成了习惯。

    这架马车是他自己做的,美国西部拓荒大篷车科内斯特加构型。本来他想做一架英国皇室马车的轿式构型,毕竟那个才真正冲击人的眼球,也才与他皇室的身份匹配。后来想了想,决定还是做最为实用的美国大篷车构型。他这个东西,也是有思想需要附带传达到所有阶层的,特别是制造工匠和驭使阶层,所以不宜做得太高端。做得太高端等制造和驭使阶层思维定型了,他再往实用上校正,那恐怕费得力气就不是一点半点的事了。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继续体会着手上滑动的马车感觉,权衡着目前的局势。朱由校觉得可以安排下来的事了,就另一支手拿过案上的茶盏,嘬了一口,让自己更舒服一些。然后对门口的小黄门说道:

    “去把王安叫来。再在那个位置临时放一套合用的写字桌椅和文房四宝”,朱由校随手在臣工奏对时经常站立的位置指了一下。

    朱由校其实很清楚自己一个14岁少年,在乾清宫加戏搞那么点儿身体小动作,并不能改变什么。他张嘴说句话的效力恐怕都远比他身体小动作有力得多。他给自己加戏,就是为得今天晚上要见的王安。

    内廷相当大的一块是皇帝产业,太监是皇家奴仆。这些奴仆收回来是看家护院外带赚钱养家的好手,放出去就是指谁咬谁的疯狗。这个势力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掌握在自己手里。而掌握它很大程度上只需要看家主风采。

    乾清宫捏王安胳膊二下,生生把王安“救帝于水火”的泼天救架大功,给降到助幼帝成大事的“从龙之功”。这这种行事的差别,王安这种跟人的人,体会最深。朱由校就是要给王安传达一个“家主做事请配合”的认识,以建立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既然朱由校展现出了家主风采,王安作为奴仆归心的可能性很大。朱由校准备今晚就以家主风采,一举收服王安,让内廷在文臣和后宫反应过来之前,成为自己牢固掌控的力量。

    朱由校一边复盘着这些小心思,查缺补漏,一边等着王安来。

    一会儿功夫,王安进来行礼。然后指挥着同来的太监宫女把桌椅和文房四宝放置好。王安进来指挥摆放桌椅的时候,看到了朱由校案上放置的马车模型。

    粗陋!

    王安的第一视觉脑子里跳出来的就是这个词。这让王安几十年皇家宫廷生活养就的强迫症都差点犯了。要不是见过新皇以前的作品,知道小皇帝手艺相当不赖,王安都要忍不住开启“中正平和”的皇家宫廷美学教育了。

    桌椅放置好,众人行礼。朱由校吩咐除王安外其他人退下,无召不得入内。

    众人退下后,朱由校坐了下来。看到王安仍站在那里等待他的吩咐,就指着桌椅说道:

    “坐那儿说话吧。”

    王安听到就有懵,皇帝赐座不是这个说话口吻啊。新皇待人的方式跟他以前见到的太子有点不一样呢。不过新皇即位,人生境遇巨变因此性情巨变,他也不是没见过。所以赶紧上礼制套路:

    “皇上面前哪有奴婢的座位?奴婢岂敢安坐?死罪死罪!”,一躬到底。

    朱由校心说皇前坐个椅子奏对算啥,你师傅冯保还站在皇帝后面接受众大臣朝拜呢,冯保那会儿岁数还比你小。随口说道:

    “王安先坐吧。有事儿要让你做呢。”

    王安见状,知道新皇就是让他坐下干活,没别的意思,赶紧自己找补可以坐的理由:

    “遵旨!谢主隆恩!”

    然后走过去拉开椅子,半个屁股坐上去。

    王安坐好后,朱由校仔细地打量了下他。衣冠整洁衬着一张木板脸,恭谨坐姿中处处透着不逾矩。这是一个宫廷殿堂级的老油子啊,朱由校心里先给王安定了性。然后又忍不住微微叹口气:

    这世道,没一个容易的。

    口中嘉勉的话,自然而出:

    “王安,先皇着你二十多年照顾,实在是辛苦你了。”

    王安脑子又一阵懵,皇帝和太子勉励大臣的诏书他见过多了,多好听的话他都听过,他自己也没少被这类型的话夸奖过。但象今天这样,被皇帝以一种自然对坐的语气说出来,让王安感觉很不适应。

    这不宫廷!更不皇室!

    虽然懵,但新皇这种语气,莫名地让王安眼睛一涩,鼻管里迅速产生了一滴清鼻涕,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王安紧急抽了下鼻子,同时身体微向后退,避免了那滴清鼻涕落在桌子洁白的宣纸上的庭前失仪。然后王安默默看着那滴再也不受控制的鼻涕,落在了他的袍子上。

    没出问题就好。王安赶紧补礼仪:

    “这都是奴婢份内之事,当做的!当做的!”。

    裂开木板脸上的嘴,补了一个有一丝丝小尴尬的笑容。

    朱由校看着这一切,继续道:

    “先帝即位后一月即大行,太皇郑贵妃所为,众言纷纷,莫知深浅。先帝能顺利登基,王安你出力最多。孤代先帝感谢你了。”

    子不言父过,朱由校这话评说了多个长辈,本身很有问题。按礼王安不能接受,并应该予以提醒。但这句话直抵王安心中那粉粉碎的二十多年守护,所以王安选择了沉默。那张刚稍有点裂开的木板脸,又恢复了原样。

    “孤年幼,于内廷外廷乃至宫廷宗族事宜多有不懂。王安辅佐先皇多年,处置事务妥帖,太皇先皇俱多有嘉勉。孤即位在即,伴读太监尚无。孤思之良久,觉得只要王安你合适,所以要请王安你屈就了。”

    这算是“从龙之功”题中应有之义,王安对此倒是心有准备。立刻回道:

    “谢皇上嘉勉。可奴婢年老昏聩。皇上青春鼎盛,基业绵长,这伴伴也是要长久跟随皇上的,以奴婢之身体,实难胜任。请皇上另择年富力强之人任之。”

    “行了,这个事就这么定了。你回去准备诏书,我登基后与首批大臣任免诏书同时发出。”

    这就是旨意了。太子伴读太监基本上就是预备内廷总管。王安无论如何都得按礼制办事,所以准备上三辞三让。刚躬身行礼,朱由校就抢过话头,说道:

    “那以后就叫你王大伴了。”

    过来亲昵地拍了拍王安的臂膀。然后继续抢话头:

    “大伴岁数不小,平日做事多找些帮手,不要累着了。我也不会一直拖牢大伴做事,大伴60岁后,看自己身体情况,可逐步减少工作,想的话也可以退休。”

    朱由校说着指了指桌子的马车模型,继续道:

    “大伴如是退休,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喜欢院子就院子,喜欢外面走走,我就发本诏书给你,奉旨巡察也罢奉旨游玩也罢,都可以。到时让匠作们给你打一套行座/住宿/膳房/警卫等功能齐备的马车队,外型装饰也做得漂亮一些。在外行走也与在家没啥区别,让你60岁也可安心看遍这大明的山山水水。”

    朱由校挑了挑眉梢,扔出了诱惑:

    “奉旨游玩的话,我给你每日补贴5两银子。千里一结。可立合同,绝无戏言!”(注1)

    王安终于失仪了,目瞪口呆。

    按新皇的这意思,60岁就给他彻底自由了。这个虽然很吸引,但也比不上那一里5两银的补贴啊。这银子虽然比不上他出去一趟一路搜刮,但也不少了。而且这银子,不能以常理待之。说个不客气的,他王安完全可以把这银子敞开装在大马车上,放在车队的最前面,就这样明晃晃地行路昭告天下。要是碰上强盗,那算他王安倒霉;但要碰上哪个不开眼的官员和平民,他王安是可以就手拿起车上的银子,扔在那些人头上。扔过去他们都不敢拿手挡的,这银子可是有光环和特权加成的。

    这价钱很高了,就按牛车的速度算好了,一天舒舒服服走30里150两银子到手,可以买2匹马了。这年头买个14、5岁的黄花大闺女也不过才15两。

    况且这银子还不影响他收孝敬银子。奉旨游玩当然也可以随时玩回京城回到皇帝身边,他还是那个皇帝的大伴,这个境况,只要是个当官的就没有拿捏不清楚的。

    听新皇这么一说,王安看向马车模型忽然就觉得它也不那么粗陋了。毕竟司礼监太监,马车和马车队的区别,王安心里还是多少有点儿数的。心里粗粗这么一过,就觉得这马车队可能很不简单。

    朱由校看着王安有点儿发呆,只是来回看着他和马车。哈哈一笑,拍了拍自己的手。然后收束笑容,跟王安说道:

    “大伴,有几件事要你去安排一下。

    我可能说得有点细,你觉得需要的话,可以记一下。这几件事有国事、家事、内廷事,所以奏对书记我就不让他进来了,你自己记。你自己记也不是为了留文书,是怕你忘了细节。”

    朱由校说不做文书,王安可不敢这么做。新皇话中都点到了,他如果还不知道怎么做,这大太监也就白当了。

    朱由校做好必要的交底,继续道:

    “第一件事,你立刻派人暗中盯着我弟弟由检。做好将由检交由东李抚养的准备。相关诏书也准备好,用好印随西李移宫的诏书一并发出。到时不管西李移不移宫,你必须先把我弟弟拉出来见我。“

    朱由校停了停。这是家事,王安这种属于奴仆阶层的人做这个事最需要理由,所以他给了王安一个解释:

    “我担心我这次跑出来,西李会对由检不好。”

    王安点点头,顺手拿起笔在纸上记了几笔。老朱家重情,这个他是知道的。有了新皇这个理由,他做事就没有顾忌。

    “第二件事,派人调查先母和由检母亲刘妃墓的情况。待将来情况稳定后,我兄弟二人要去祭扫。”

    王安又记了几笔。

    “第三件事,西李移宫事宜,内廷按寡人口谕和诏书执行。对大臣们任何行动只提供合理配合。”

    这是在敲打王安内外廷有别。王安当然知道内外廷有别,但他不惜跟外廷搅在一起,是为了自己二十年的守护。所以这一次王安没有下笔,腮帮子鼓了鼓咬了咬牙。

    朱由校面无表情的补充道:“孤不会接受如郑妃或其他妃送8个美女这样的礼物,但也不欲御药局太监还是什么不知道的人送‘通利药’一天大泻数十次,然后立遗诏的事发生。”

    你王安想做什么,还得我朱由校活着。而以明廷现在的情况,皇帝活着这种事情搞得不好是要看“仙丹”面子的。朱由校这就是纯粹的危机提醒。

    王安又咬了咬牙,苦笑了下,下笔记录起来。

    这一下笔,王安自认对这位新家主是全新认识了。

    二十年守护一个月倒下,由不得他不苦笑。真要论起来,他难逃守护不力,加内勾后宫外连文臣的罪名。显然新皇没有追究这些的意思,就凭这个,他王安就不至于不知趣到跟新皇对着干的份儿上。

    抛开这些不谈,新皇的这个“不接受8个美女礼物”的新气象,至少比他那二十年的守护要强。他既然接受了新皇大伴这个名分,就不能不为新皇考虑。新皇这个起头做事的态度,他王安就算再是个气不顺,也不得不承认新皇做事在路子上。

    注1:合同早已有之。万历就跟郑贵妃签过“奉子为后”的合同,双方一撕二半,各持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