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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反目

    建康城的教坊,是皇族与世家在都城内最大的生业,本朝公子,常面敷粉,口含朱丹,以纤弱温润为美,常三五人相聚,抚琴纵酒,流觞曲水于秦淮河畔,纵情歌舞于花街柳巷之间,由是滋养了皇城的风月场所。

    连天的暮色中,秦淮河上灯火辉映,三层画舫斗拱飞檐,船舷上的朱漆龙头直冲月色,画舫主体中空而四合,内部临水飞架一桥,桥下藻荇交横,点缀着假山乱石,三五翠竹,廊桥上一匾,题道:“别有洞天”。画舫内的水天小界尚可泛舟,舟内有舟,实可谓洞天。

    丝竹声渐近,三五个衣不蔽体的妙龄少女,簇拥着个富贵少爷踏上桥来,他们一行含着醉意拉拉扯扯,旁若无人的欢愉叫阁楼上的男女纷纷侧目。阁楼上,一个静立远观的女子,眼眶泛起红,她装作无事般,只道一句喧闹,关了花窗便朝室内去。

    而那桥上男人,嬉笑之余,目光也隐隐向这方向瞥。

    这男子是当朝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王爷司马邵。他的母亲倚仗他外祖父大司马尉迟磾的家族势力,成为了宠冠后宫的贵妃,他不顾身份,一心只做放浪形骸不问世事的风流公子。

    他拥着一众女子入了室去,见阁楼上监视他的线人已离开,便兴味全无地屏退了那些胭脂俗粉,径直向嬷嬷去,依老样子,向那女人手里塞了锭金子,不记在教坊的账上,是独独孝敬嬷嬷的。

    他们二人下意识地朝花窗格的方向望去,灯火通明,影影绰绰坐着个女子。

    那老女人赔笑道:“王爷来得不巧,莺莺姑娘已梳洗就寝了,不如择日......”按道理,莺莺是选魁的姑娘,不能私下见的,可司马邵每回都以这样的方式求嬷嬷通融。

    司马邵知道嬷嬷搪塞他,便打断道:“你知道我不会对她胡来的,我只是想看看她。”

    嬷嬷拦他不住,为难道:“莺莺姑娘当选魁元,她已决心择首客,就定在七月初七。”

    依教坊的规矩,只有清白的女子可以参与选魁,选魁的第一关是验身,完璧的女子将刺上守宫砂,而自荐却不实者,算作欺君死罪;一旦刺上守宫砂,她要保证在首夜前都是处子之身,否则亦是死罪。而后这些女子要经过诗词歌赋,女红音律的层层比试,胜出者不仅姿容出众,才绝当代,更难得是身处风尘而不染淤泥。

    这样的女子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自主选择自己的命运,她们有权选择自己的客人,不用被管教嬷嬷强迫侍奉那些纨绔子弟,能与魁首接触的男子,大多是风度翩翩的青年才俊,魁元可以在这些钦慕自己而投递名帖的男人中,选择首客。首客与魁元可以私下订立契约,厮守终身。

    陈莺莺本早就可以择首客,再不用为那些纨绔公子演奏陪笑,可她知道,自己一旦择首客,便是永远地离开了司马邵,即便这个王爷待她只是和对那些女子一样逢场作戏,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矜持这么多年,却对一个浪子动了心。她本以为自己可以成为那么多普通女人中,对司马邵来说,与众不同的一个,可她三番五次试探,却只是败兴而归。而今已到了彻底失望的边缘,她意识到,司马邵不会娶她,更不会像待那些贵族小姐一样相敬如宾,玩物于这样出身名门的男子而言永远是玩物。

    因而她逼自己择首客,逼自己放下这种不切实际的等待。

    昏暗中有一双手,从身后环住陈莺莺。她没有抗拒,只是身体有些僵硬,那个男人将头放在她的肩窝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嗫嚅道:“别离开我……”

    她没有勇气问司马邵会不会娶她,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地试探,“……王爷有想过,带莺莺离开教坊吗?”

    “我……”他欲言又止,最后无力道,“......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

    陈莺莺咬唇质问:“我们现在是怎样……?”司马邵不知从何解释,他柔和地吻了莺莺的耳廓和面颊,却被她反感地制止了。

    司马邵久久无言。

    陈莺莺一根根地掰开他的手指,红着眼问,“你总说会给我一个交代,什么时候兑现?”

    他有些烦躁地低下头,似是敷衍,却顾虑无数,“能不能再等几年。”

    这话彻底触了莺莺霉头,她扭过头,不争气地流下两行泪。

    而后她笑了笑,直视司马邵双眼,嘲讽道,“你和柳承欢,和燕南飞,和那些女子也是这么说的罢。”她转身拿起梳妆镜前的木匣,用手指拨弄着司马邵给她的胭脂,水粉,珠钗,碎金银,三年来的赏赐,分毫不差,全在此处。陈莺莺走近花窗,扬手全倒进秦淮河里,她笑着回望司马邵,“你贵为王爷,自然不在乎这点小钱,莺莺全倒进河里,就是要告诉王爷,你不在乎的,我也不在乎。”

    “——你?”司马邵恼了,他高声呵斥道:“你觉得我们之间只是这些破铜烂铁?”

    “不然呢?”她高傲地望着司马邵,“王爷要莺莺一等再等,自己却要迎娶贺家千金,一边出入花丛,王爷不觉得自私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冷静道,“御史千金我不得不娶,再者,你身边的男人还少吗,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他隐忍了这么多年,是想要登上皇位,一步步夺回实权,等有能力保护心爱的人,再把她接回宫,享受荣华富贵,可她的思维怎么就这么简单,丝毫不能体谅他的言不由衷。她为什么总要用自己和燕南飞,和柳承欢,和那些女人比较?他若当她是玩物,又怎会三年来分毫不敢越界,只是听一听她的琴声,吻一吻她的脸颊,这样她还看不出来吗?他不想做那些假大空的承诺,本以为可以真心换真心,可她却毫不在乎,司马邵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我无法干涉你的决定,但我不觉得那些慕名而来的男子,能有多爱你。”

    陈莺莺摇了摇头,“我不在乎他们爱不爱我,只要能带我离开教坊,离开这种卖笑的生活就够了。我要一个名分,是妻是妾,或者婢女都好,平凡就好。”

    司马邵倏忽红了眼,他最给不了的便是这种平凡的生活,他原以为自己所给的尊重,所给的肯定,比这些虚无缥缈的名分,要来的珍贵得多,可他发现眼前这个女子,根本不在乎。他望着陈莺莺的眼睛,低声却确切道:“我给不了,我娶不了你,至少现在,我做不到。”

    陈莺莺有些意外地向前走了两步,而面前的男人又退了两步。她张了张口,却被司马邵打断,他轻声道:“你想怎样就怎样罢。”言罢,他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虽然陈莺莺早猜疑司马邵没有演出来得那么喜欢自己,可当亲耳听到他的确认,心口为何痛的如此真切?听见司马邵远去的脚步声,陈莺莺突然觉得脸颊滚烫,她用指尖摸了摸下巴……竟然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