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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真相

    建康皇宫。

    司马邵刚褪去朝服,听说皇上私下里召见他,觉得常服见皇帝蛮不自在,又换回了朝服。

    踏入久违的太极殿,他已不记得上次和自己的父亲,和高居庙堂的皇帝,私下谈话是什么时候了。

    这里是皇帝的寝宫,或许是他未来生活的地方,又或许是他一念之差,就永远不会再踏进的地方。他看见自己垂垂老矣而不怒自威的父亲坐在桌前,有些疏离地,在九步之外,行了君臣之间的大礼。

    “平身。”司马永搁下毛笔,尽量轻松道。

    他起身,在父亲视线距离仍模糊的地方站定,俯身道,“父皇召孩儿前来,所为何事?”

    “过来我身边坐下,无旁人在场,你我不必拘谨。”

    司马邵向前了几步,忽而看清了父亲脸上的沟壑、斑纹,他在司马永身边落座的时候,一种莫名亲切,又抗拒的情绪油然而生。

    司马永望着他,久久长叹道:“一晃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司马邵渴望父爱,可又觉得他这话有些讽刺,明明日日相见,却又好像多年不见。

    当年卫皇后遭尉迟贵妃步步相逼,皇上明明心如明镜,却袖手旁观,让卫皇后失望至极,不得已假死出宫。她出宫的时候已有孕在身,在庙里生下了奭儿,司马奭,也就是司马邵。

    建武十四年,他十一岁,行踪暴露,卫皇后因此被杀,司马奭也就此被带回皇宫,开始他提线木偶一般的皇子生活,那年他才第一次和生父,和皇帝相见。错过了整个童年,甚至间接害死了最爱他的母亲,他不知道知道自己应该怎样面对司马永。

    因而他淡漠地应道,“是,儿臣今年二十又一,成人了。”

    “朕第一次见你才这么丁点儿大……”他举起干枯的双手,似有若无地比划着,“那时还在襁褓之中,不会说话。”望着司马邵惊愕的眼神,他早有预料地笑了笑,“朕一直知道你的存在。你刚出生时,朕便去庙里看过你和你母亲。”

    司马壑难以置信地抬起眼。

    那老人自顾自说下去,“朕想要阻止贵妃戕害你母后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尉迟家控制了皇城半数的兵力,财力,朕有心却无力保护你母后。”

    是因为他的懦弱才害死了自己的母后,司马壑由惊愕转为愤怒,他咬牙切齿地问道:“你知道母亲那么依赖你,那么敬仰你,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袖手旁观……怎么忍心叫母后受尽折磨死于贼手?”

    “朕怎么可能忍心?”他满面沟壑抽动起来,耷拉下去的眼睑里,含着热泪,他用枯朽的声音动情说道,“这二十多年来,每每夜半惊梦,看见的都是你母亲向朕求救的样子……朕想保护她,可……朕当时需要尉迟磾的辅佐,你也是,母死子贵,朕希望自己的儿子……”

    “够了。”司马邵怒不可遏地起身,道:“儿臣不想听什么母死子贵的鬼话。”他起身向反方向阔步走出去,又突然顿住,回身道,“如果是儿臣,定然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言罢,他拂袖而去。

    自己的父亲,为了让自己活下来,借别人的刀,杀了自己的母亲。

    他跌跌撞撞地穿梭在人群中。此时烈日高悬,司马邵却感觉到脊背一阵一阵发着冷汗。

    他回忆起这二十年来的人生,从颠沛流离到锦衣玉食,从孤苦伶仃到仆婢盈室,好像什么都变了,他从一个贫寒、温吞、知书识礼的少年,长成了如今这个令自己憎恶的,虚伪、贪婪的王爷;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他踩在母亲的尸首上,枕着冰冷的琉璃入睡,从始至终,他都是一个人。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人来人往的生活,也曾恬静过,静得只容下一个人……那年,陈莺莺十三岁,不懂得讨好,得不到客人的眷顾,生得面黄肌瘦,没有一点乐女的风情,唯有琵琶弹得绝妙,而酒肆的客人又有几个是为了高山流水觅知音而来的呢?

    那日,陈莺莺用酒泼了动手动脚的客人,司马邵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并不漂亮,却生就一份傲气的少女。

    后来,陈莺莺受人报复,奄奄一息地蜷缩在街边,司马邵将她带回王府,好生修养。故事的开头总是俗套,少女在情窦初开的年纪,撞上了四处留情的王爷,她不肯承认,却还是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司马邵。故事的发展依旧逃不出套路,陈莺莺在这三年里,出落得愈发艳丽,当选魁首,艳惊四座。可惜司马邵领会不到她的情有所钟。司马邵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感情,一旦错过,便再无人可填补。

    司马邵停下漫无目的的脚步,一抬眼,已走到教坊司门前,他忆起方才对父皇说的话,自嘲地笑了笑。

    恰逢今日,已赎身的甄氏抱着刚满月的儿子,回到教坊,与昔日姐妹叙旧。甄氏比莺莺大半岁,往日就与之交好。

    司马邵一踏入教坊,便看见陈莺莺在甄氏身边,满眼柔情地望着她怀里的孩子。甄氏轻柔地将包着被子的婴儿递到陈莺莺的怀里,她学着母亲的样子,缓缓摇着婴儿,一双桃花眼里的幸福,几乎溢出来。

    男人站在远处,不忍打扰这易碎的幸福。而此时,陈莺莺顺着甄氏的目光抬眼,望见司马邵,那幸福的神色凝固在脸上,很快就被逃避和畏惧淹没了。

    见莺莺想走,司马邵追上去,捉住她的胳臂。女子将怀里的孩子还给甄氏,扭着头,轻声道:“王爷有何吩咐?”

    他没有回应,拉着陈莺莺就向屏风后走去,在无人视线的时候,他突然将陈莺莺拉进怀里,罔顾女人的错愕,紧紧抱着她。

    陈莺莺挣扎许久,拗不过司马邵,便挫败地松懈下来。她靠着男人的胸口,心里愈发波澜,强撑到了崩溃的边界,突然就泪如泉涌。

    司马邵在她的耳边,低声道:“我放不下你……”

    陈莺莺的心又揪了起来,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把自己送出去,好不容易遇见了那个胸口有墨玉吊坠的男人,司马邵走得那么决绝,为什么又要回头动摇她的决心,陈莺莺哭着,说出了她一直不敢说的话,“放不下为什么不肯娶我?”

    司马邵望了一眼屏风后,影影绰绰的甄氏,向陈莺莺道:“我没有权力,没有自由,过着提线木偶一般受人监视的生活,我娶你,只会让你比现在更痛苦。”司马邵拨开陈莺莺眼前被眼泪濡湿的头发,继而道:“我知道你喜欢小孩……可我没有能力……如果我们有孩子的话,我没有能保护他,所以……即便我很想,但这几年,我没有越界。”

    陈莺莺承认,在这方面,他足够尊重自己。如果不是他,自己可能早就沦落风尘了,可这不是他禁锢自己的理由。陈莺莺抬眼,望着他的眸子,质问道:“所以呢,王爷想怎样?”

    “莺莺……”司马邵知道自己要说的话很荒唐,“你能不能,再等我……等我几年,那时若你未嫁,我一定娶你。”

    陈莺莺自嘲地笑了笑,推开司马邵,道:“下辈子吧。”她原以为,司马邵再找她,是为了重修旧好,是为了说要娶她,她已想好了利落拒绝的理由,可没想到这个男人还是那么荒唐,自私,异想天开又懦弱。她嘲笑自己,还在心里给司马邵留余地,造机会,她早该推开司马邵,还贪恋什么早已腐烂的怀抱。她阔步走向阁楼,可当身后那个男人叫她的时候,她还是停下脚步,想听他说完最后一句话。

    “莺莺,我娶贺知湫,是为了她的家族权势……”

    “不管你为了什么,每个女人,都应当被真心相待。你既然要娶她,就应该好好待她。”陈莺莺侧身站在楼梯上,在阴影里,望着司马邵。

    他在想,陈莺莺是为了嫁给一个王爷,才与他虚耗三年,还是因为真的爱他这个人。若是单纯的爱,应该不论他能不能娶她,都一直坚定地爱下去吧。司马邵欲言又止,最终没有问出口,他几乎肯定自己会得到一个失望的答案。他望着陈莺莺远去的身影,落寞地向教坊外走去,他不敢回头,只怕看见那个女人的眼睛,映照出自己的懦弱。

    陈莺莺走上最后一级台阶,她忍不住回了头,没想到,那个轻佻的男人已经消失在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