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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公英洒满明村河(第五十章)

    蒲公英洒满明村河(第五十章)

    明青萝

    这一天,长工把最后一块冬水田翻耕完了,这一年的农活就到此结束了。看到一身泥浆的老黄牛,明老爷子摇头叹息了大半天,埋厌长工不该把牛赶得那么急,累坏了牛还不说,就这浑身泥浆也让人心痛不已。吃过午饭,明老爷子一手拿着刷子,一手牵着牛绳,一摇一晃地来到了明村河边。明老爷子就着午后的阳光,眯缝着眼,一手端着勺子,一手拿着刷子,小心翼翼地将老黄牛身上的泥浆清洗得干干净净。老黄牛通了人性似的,站在河边,任由明老爷子冲刷清洗,还时不时地哞哞欢叫几声。

    好不容易将老黄牛全身刷了个干净,暖洋洋的太阳光从云层中照射过来,呵呵傻笑的明老爷子,油光发亮的老黄牛,像是明村河畔点缀了数千年的多彩油画,晃得人一阵阵的醉意朦胧。或许是这阳光太迷离,或许是这醉意太突然,在明村河畔下蹲、弯腰太久了的明老爷子,在站起身迎向阳光和老黄牛的一瞬间,一阵天旋地转,勺子和刷子像是两只轻巧的小燕子,飞向了微波荡漾的明村河,被这两条美丽弧线裹住的,是明老爷子轻飘飘坠向明村河的身体。

    明家的长工后来说,他先是听见了老黄牛在明村河边凄厉哀痛的叫声,在他还没有明白过来河边出了什么状况时,那头老黄牛就像是旋风一样冲到了明家院子里,一口咬住了长工的衣服,不顾生死地把他往外拽去。

    等长工他们飞奔至明村河时,河边已经不见了明老爷的身影,河水里,那把木刷子、木勺子,还在明村河水面上滴溜溜旋转,仿佛要挣脱河水的冲刷,不愿随波逐流远行而去。一大帮人在河水里捞了半个多小时,明老爷子的尸身在不远处的深潭里被打捞了上来,双眼紧闭,双唇苍白,只是嘴角边却是含着祥和的笑意。明村人都说,明老爷子是八仙下凡,如今功德圆满,无悲无痛,渡海归位,明村河就是八仙要过的无边大海,也是明村人世代挣扎的茫茫苦海。

    从那一天下午开始,直至第二天深夜,整个明村上空都是老黄牛的哞哞叫声,雄浑而悲凉,心儿软眼窝浅的明村人,不知道擦拭了多少回衣袖。后来,老黄牛停止了叫声,也停止了进食,不管明村人拌米糠、割青草、喂白菜、打蛋黄、磨豆浆,想尽了一切办法,老黄牛终究是没有再喝过哪怕是一滴水。一个星期之后,老黄牛闭上了始终湿润润的眼睛。明村人将老黄牛葬在明老爷子的身边,埋葬他们的那座低矮山丘,从此不再叫狐狸墩,明村人称之为黄牛岗。明村人不吃牛肉,尤其是明氏族人不吃牛肉的习俗,世代承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黄牛岗的出现。

    明老爷子的渡海回归神位,打乱了明根两个月后完婚的计划。那个时候的明村人遵循父母有丧三年不婚的传统,明根是明村人的骄傲和旗帜,在人伦孝娣方面,自然应该是明村人的典范。明根虽然洒脱不羁,却没有可能在离经叛道上跨出惊世骇俗的步伐。只是,上书给庙堂的丁忧守孝奏章却没有批准,庙堂批复说,作为一地县令是千万人的父母官,不可因一人之父母有丧就弃千万子民而不顾。明根就这样滞留在了卢县官衙,并在三年后连升三级,被任命为一省督学。没想到,屁股还没坐火热,便栽倒在了乡试的考场纷争中。

    两次婚期都没能如约举行,最后落了个发配至黔之南边疆卫府兵营的下场。一向耿直固执的明根遭此变故,身体和精神一起垮了下去,无奈府衙催促太紧,只能带病上路。千里茫茫,病体恹恹,这一去,几乎断无生还可能。明村人叹息连连,也只能归咎于宿命冤孽,打落牙齿带血吞咽。押解明根的衙役也不是贪利忘义之人,尽可能地给予明根照料,让渔家小船沿着河水往西南方向漂流。不过,水路并不长,半个月后,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在船靠码头时,有个姑娘宛如洛水仙子般出现在明根浑浊的眼光里。诗经有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饱读诗书的明根,终究是看到了从洛水中央凌波而来的美丽仙子。名姑在父亲的支持下,要陪未婚夫一起前往发配之地。他们心里都有预感,这或许是最后一段并肩而行的路程。两个衙役自然不反对,至少路上不用他们亲自动手照料这个步履蹒跚,甚至弱不禁风的囚犯。明姑身上自然带了不少金银细软,供衙役们一路吃喝无忧。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再远的地平线也要被踩在脚下。历经数月的艰难跋涉,明根他们总算安全抵达黔之南,两个衙役交完公差的第三天就踏上了返程。卫府兵营的将官个个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粗蛮汉子,没有多少事情能引起他们的同情怜悯,但也被明根的耿直和明姑的坚贞所感染,破例让明姑留下,还给了他们一间营房,准许明根把身体调养好些后再到兵营服役。

    此时的黔之南正是瘴气最毒的盛夏,明根已经奄奄一息的身体在瘴气侵蚀之下,终究是回天无力。据说明根陨落在黔之南那天正好是立秋,躲过了明枪暗箭,忍过了酷暑高温,终究还是没能躲过岁月风尘,仰卧在了异乡陌路的凉爽秋风之中。千里之外的家乡,这一日的老习俗自然是要把大米捣成粉,蒸煮出洁白透明、软润香韧的“九层粄”,送别酷暑迎来清凉秋风。一朝踏上黄泉路,便再也推不了石臼,也踏不了石杵,望不到流淌的明村河,更见不着晶莹透亮的九层粄。

    明姑照着明村的习俗,在灵柩前摆上一碗热气腾腾的九层粄。所有人都劝明姑说,人死如灯灭,入土即故土,赶紧将遗体下葬,处理完后事早日返家乡。不管人们怎样相劝,明姑都不为所动,她要把明根带回家乡。古诗有云,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韩愈的悲戚跨越时空的距离,落在了明姑这个弱女子的肩头。停灵三个月后,秋霜浓露遍枝头,寒风吹散了南方的瘴气。或许是因为明姑许诺的高价钱,或许是同情弱女子的遭遇,明姑竟然在当地雇佣到了八个人,要八仙抬棺过山海路洋赶回明村。立冬之日,一声炮响,一声悲泣,一碗异乡的糯米酒,明根的灵柩迎着渐近渐冷的北风,开始了千里跋涉。

    不知道翻过了几座山,也不知道蹚过了几条河,这一天,他们来到了一座山脚下。明姑在前面打着招魂幡,八人抬着棺木紧随其后,转过一处山坳,大家把灵柩放在大树底下准备歇一把。忽然间,山上一声锣响,一百多号人冲了下来。正坐在地上喝水的八人一看这架势,知道是拦路抢劫的山贼冲过来了,虽然吓得脸色苍白,却没有逃跑。抢劫灵柩,没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没有谁会干这勾当。在山贼的聚义大厅里,那个高大威猛的山大王,手捧大刀,嘴角含笑,听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后,当即命人在后山挖了一个大坑,将明跟的棺木扔到了深坑里。说,死就死了,不要弄得千里奔波,早点入土才能灵魂安息,你们八个人的费用由山寨支付,领了钱明天一早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至于明姑,要么留下来当压寨夫人,要么与棺木一起下葬。

    山大王说完这些,山贼们一阵轰然叫好,当即就有人拿起铲子往深坑里填土。就在这时,让在场所有人吃惊的一幕发生了,明姑梳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一个健步跳下了深坑,把身子靠在棺木上,一脸的微笑。山贼们看看山大王,又看看一脸笑意的明姑,挥动的铲子僵硬在了半空中。山大王使劲抽了几口手中的烟,猛喝一声,继续。雨点般的泥土继续往深坑落下,一会儿就将棺木掩埋了一大半,这时候明姑已经动弹不得了,泥土已经埋到了她的腰部了,用不了几分钟,明姑就要与明根的棺木一起被深埋了。那八个抬棺木的汉子都是血性汉子,他们扑通一声跪在山大王面前,恳求山大王放过这个苦命的弱女子。山大王随便几脚就将这几个人踢飞了,但那几个人还没站稳又爬了过来,再次跪在他面前。这时,明根的棺木已经全部被泥土掩埋了,泥土已经埋到了明姑的肩膀了。山大王抬头望了望天,长叹一声,继而大喊到,救人。

    三天之后,山大王收明姑做了义妹,当即解散了山寨,山贼们领了金银各奔东西。抬棺木的八个汉子,有七个领了赏钱原路返回,还有一个是无家无室的乞丐,在哪里都是赤条条一个人讨生存,他愿意跟着山大王。山大王原来的手下也有六个人不愿意离开,他们在这里无牵无挂,希望跟着山大王,他去哪里他们就去哪里。于是,这些人重新组成了一支队伍,将明根的棺木搬上牛车,一路向东进发。

    卢镇的小年已经过了,天天都是圩场,就是天上的鹅毛大雪也阻止不了人们要赶往卢镇采购年货,喝一碗卢镇冬酒的热切。农历二十六一大早,一个黑点在卢镇河远处水天相连的地方缓缓升起,迎着飘飞的鹅毛大雪,离卢镇码头越来越近,赶集的人们可以清楚的看见,那是一艘挂着白灯笼的小船,船头的招魂幡沾满了雪花,耷拉着脑袋,挂在船头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