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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公英洒满明村河(第五十一章)

    蒲公英洒满明村河(第五十一章)

    明青萝

    卢员外第一个赶到码头,早在几天前他就眼皮一直跳,当那个黑点从卢镇河水升起时,他就心绪不宁地走出了卢家大宅子,头顶鹅毛大雪,下意识地站在卢镇码头眺望。小船靠上码头后,卢员外就看见了他日思夜想的女儿,手举招魂幡,一步一步向岸上走来。卢员外不是个迷信的人,他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女儿。

    明根的灵柩在码头边的帐篷里临时停放一天,卢镇是他仕途第一站的辖区,许多人要来祭拜他们的县令大人。第二天下午,明根回到了他阔别已久的明村,在父老乡亲们哀戚的目光中停灵在了明氏祠堂的大门外。明根的灵柩没有进入祠堂,这里千百年来的规矩就是,咽气之后是不能进祠堂的,只能在祠堂旁搭灵棚。回到故土,长眠在明村河畔,这对明根来说,这就足够了。农历三十,明根灵柩葬于明村东山脚下,后面是高高的山峦,一字排开,没有尽头,不懂岁月,不知哀愁;前面是涓涓流淌的明村河,一路西行,曲折翻滚,风吹石阻,频频回头。

    明根的往事从此埋在了明村河畔,但与他相关的故事却愈发的随风飘扬。第二年,明姑从卢镇卢家大宅院搬到了明村,与明根的母亲住在一起,与明村所有的儿媳妇一样,承担起了照顾婆婆的责任,除了这些,明姑还经常出现在明村的私塾里,指点着明村孩童的四书五经。从黔之南来到卢镇的山大王先是在卢镇买下几间店面,经营着卢镇最大的布匹生意。富商大贾的逍遥日子一晃就过了五六年,一场大病之后,山大王好像是大彻大悟,在几个风水先生的指点下,斩断了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诸般因果纠缠。明村河西岸的山岗上,自古相传有座古寺,但只剩下杂草丛中的几处残垣断壁,连寺名都被明村河冲刷进了泥沙深处。山大王不用担心费用,他把整个山岗全部买了下来,一年后,一座金碧辉煌的寺庙便出现在了明村河畔,这就是明村传承千年的佛光寺。山大王剃度出家,成了佛光寺第一任主持,跟随他过来的两个手下和那个乞丐,也抛弃了卢镇纸醉金迷的滚滚红尘。三年后,明姑的婆婆驾鹤西去,佛光寺住持跟着风水先生在村东头的山岗上来来回回了好几次,将明根母亲超度去了天国,又在山岗之上建设了一座比佛光寺还恢弘壮观的寺庙,等人们看清万寿仙宫几个字才明白,这不是寺而是庙,是中国道教推崇的庙,明村人称之为道观。明姑成为了这座道观的主人,这座道观也成了明村最大的私塾。三年后,明根母亲的孝期届满,明姑脱去世俗服装,正式进驻万寿仙宫,明姑的称号从此在明村及周边乡镇绵延传播,一直到明村被经济大潮彻底淹没。

    明村的万寿仙宫与一般的道观有着很大的不同,在宗教礼仪上显得随意和懒散,数百年来,它更像是明村落难女子的最后庇护所。加入道观的,要么是走投无路的悲戚女子,要么是被抛弃在外的初生女婴。千万年来,无数个低贱的灵魂在中国大地上轮回往返,明村虽然藏身在偏远的山林之间,但命运轮盘却无差别地碾过每一名女子的头顶。那个叫明姑的女子,连同原本作恶多端的山贼,却在明村河湍急的水流间,为溺水者伸出了最后一根稻草,哪怕挡不住吞噬的漩涡,也能激起一点闪烁微光的浪花。听老人说,佛光寺最辉煌的时候有四个和尚,以后的每一任主持都只招收一名弟子,只为继承衣钵,究其原因,据说是第一代主持留下的法谕,说佛光寺不养闲人,世代单传。万寿仙宫正好相反,只要是落难女子来投,没有被拒之门外的,只要是路旁弃婴,没有不抱回的。万寿仙宫在村里有不少山林田产,有劳动能力的都要参加生产,与佛光寺不养闲人的宗旨异曲同工。那些成年女子,熬过了苦难的,还有长大成人的弃婴,明姑都尽力劝说她们返回世俗生活,明姑会牵线搭桥,想法设法将她们嫁入忠厚老实家庭。说来也怪,经明姑撮合的家庭,往往都幸福美满,虽然未必有多富裕,但绝没有打骂欺压现象。明村人都说,那是明姑慧眼识人,那是仙姑指点送仙女下凡,哪个男子不得敬畏一下?除了这些,万寿仙宫的私塾也安排道观里的女子读书,虽然在那个历史年代,女孩子读与不读区别不大,但在明姑看来,教她们一些计数算账常识,辨识草药等急救手段,可以提高谋生能力,有很大可能避免她们下山后再次沦入落难队伍。学与不学,有用没用都在于自己,万寿仙宫也不做强制要求,唯一的例外就是道观的每一任观主必须是有文化的女子才能担任。这些超越时空的思维和做法,让我这个明村后人惊讶不已。万寿仙宫的主人在时序轮回中来来去去,唯一没变的就是明姑的称号,从第一代观主一直到我亲眼看见的最后一代,明村人都称呼为明姑。

    在奶奶唠唠叨叨的漫长故事里,我们回到家里,迦叶和尚给的油脂给土房子带来了闪烁的微光,清凉的水流淌过我全身。佛主的保佑没有在我身上应验,我全身的痱子越发的浓密,右手手臂中间那个小包竟然膨胀到了鸡蛋那么大。第二天一大早,奶奶拉扯着我又往万寿仙宫赶。太阳的第一道光辉倾洒过来时,万寿仙宫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万寿仙宫最后一任明姑站在万道霞光里,真就像是明村人口耳相传的观音菩萨,救苦救难,不分高低贵贱。

    听了奶奶的诉说,明姑拉过我的手,仔细看了看,还用力挤了挤我手臂上那个鸡蛋大的硬包。看到我奶奶一脸紧张的样子,明姑笑了,说,井凤婶子,没事的,放心,吃完早饭后我去摘点草药就行。你们先回去吧,等下我把草药送到家里来。

    奶奶嘴里千恩万谢了许久,才在明姑含笑的眼眸中拉着我往山下走去,一路上唠唠叨叨的,把明姑的生平过往又一次在我耳边说起。

    这位末代明姑是土生土长的明村人,大名叫明媚,从小跟着父亲在上海十里洋场见过世面,还在上海的教会医学院学过护理专业。后来与卢镇最大商户之一卢淞的三公子结婚,堪称男才女貌的最佳搭配。谁知红颜自古多薄命,议定婚期没多久卢沟桥事变爆发,偌大的中国狼烟四起,到处都是家破人亡的惨状,三公子是国军副团长,奔赴前线为国杀敌那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一九三八年十月,卢三公子在广州战场身负重伤,转移至后方疗养,经特别批准,回到卢镇养伤。在卢镇河水的抚慰滋润下,两年后,卢三公子重伤痊愈,竟然恢复如此,没有留下一丝伤痕。一九四零年深秋,趁着这难得的闲暇时光,卢三公子完成了推迟了许久的婚礼,那一年,明媚十九岁。三个月后,卢三公子辞别父母娇妻,最后看了一眼隐没在纷纷扬扬大雪中的卢镇,返回了依旧硝烟弥漫的抗日战场。一九四二年三月,卢三公子的身影出现在了中国远征军的队伍中,战火与捷报不时传来,一直持续到了一九四五年初,直至远征军回国,传来的却是卢三公子血染沙场,魂魄滞留异国他乡的噩耗。

    战火连天经年累月,偏居一隅的卢镇在尘世飘摇间,生意也萧条了许多,虽然战火没有燃烧到这里,但一样的民不聊生。在家人的坚决阻挡下,明媚没有踏着英雄的血迹冲向战场,也没有留在卢镇的高墙大院内,反而是回到了生她养她的明村。不久,她就成了万寿仙宫的常客,成了明村人眼里的活菩萨。一年后,原来的明姑羽化登仙,明媚正式接任万寿仙宫观主位置,从此,退出沙场血腥、红尘翻滚,忘却国内翻云覆雨的兄弟相争相斗,明村人有幸迎来了一位扶危济困、救死扶伤的活菩萨。在那个蒙昧无知、缺医少药的年代里,偏远荒凉的山村竟然有一位经受过大上海正规医学院培养的医生,明村人何其有幸。

    中午,明姑将草药送了过来,捣碎之后,亲手给我涂抹在全身,特别是右手臂的那个大硬包,还用布条给我包裹了一下。明姑一边给我敷药,一边安慰我奶奶和母亲,说,就是中了一些热气和毒气,没什么事的,等下煮点绿豆汤喝,晚上再把草药熬一下洗澡,痱子明天就回没,手臂上的这个包,明天就会萎缩变小,明天再换一下草药,不要弄到了水,估计后天就会破口流脓水,再换一次草药就行了。换药停当后,明姑就风风火火的走了,说要去看哪家的病人。第二天,我全身的痱子就没有了,手臂上鸡蛋大的硬包也萎缩得只有拇指那么大了,第三天破了个口子,一股脓水流了出来,再换了了一次药后就结疤了。或许,是冥冥中要给我留下一些纪念,伤口的结疤脱落后,却留下了一块白色的疤痕,大约有半个手指大小,从此再也不肯离开我的手臂。每次看到这块白色的疤痕,我就会想到明村,想到万寿仙宫,想到它的一代代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