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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深林中(一)

    陈川把身子探到溪面上,用水细细擦拭着脸和衣袍,江离也在一旁,用溪水洗净身上的蛇血。

    风干的巴蛇血在脸上已经结成点点薄膜,用指尖稍稍一碰,就开始皲裂剥落,而衣甲上的血碰上了清冽的溪水,又立刻冰冷起来,寒意让江离轻轻打了喷嚏。

    陈川又把绛刀浸入林间小溪里,经过一段时间平复心情,他慢慢接受了江离的身份,并发现只要不刻意去想,彼此之间的相处都能自然融洽。

    他把绛刀拿出来,又用地上的草叶擦干残留的水。江离跟陈川约定了,同行时有三件事情不能做,一是跟她靠得过近,二是不能碰唤龙剑,三是绝不能打开她的包袱。

    若不是江离说唤龙剑表面光滑无比,没有东西能附着其上,否则陈川还要为此心疼,因为血干了会让刀剑变钝的。

    此时接近黄昏,两个太阳已特征迥异,像太阳的很黄很亮,像月亮的又白又暗,都离这里很远,所以光亮渐渐消退,使得树林澄黄昏暗,再过一个时辰它们就都模糊看不见。

    “唉,很奇怪,我忘了有没有问过你了,”江离说,“你有出去过三郡吗?或者说,你家在朔郡的郊外,那你有到其他州去看过吗?”

    陈川摇摇头:“在我十八岁之前从未出过家,随后参加了斥候的选拔,才到庆州去剿狼。”

    “哦,你是十六岁被征的兵,”江离把发箍取下,重新打理头发,随后束成马尾,“其实我也没出过,甚至皇都都没出过。”

    “那你怎么懂得那么多?”

    “都是我的少傅教与我的,唉,这些先不说罢,”江离站起身,“生火吧。”

    二人已经越过古树崖,进入了嶂州的边缘,此时到达一片山峦的山脚,江离叫不上它们名字,但是提醒说嶂州是少有人定居的州之一,因为夏天会有很多瘴气;现在夏至已过,需要万分小心。

    陈川拾起一大把干柴,也许是嶂州树木繁茂的原因,地上的树枝树叶很多,都掉落在荒草里,长久以往形成厚厚的腐殖土,行军的经验告诉他,这些泥土往往一点就着,所以他选择在小溪边生火。

    为了预防蚊虫叮咬,江离采来一捧花草,点燃一部分,烟雾带有刺鼻香,随后摆放剩下的驱蚊草,让周遭香气萦绕。

    用随身的面饼充饥后,陈川望着小溪发呆。

    这条小溪看不到源头,也看不到尽头,因为它的大半部分都被杂草遮盖,只露出面前这一小部分。陈川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溪流。

    “在想什么呢?”

    陈川开口道:“我在想你们皇宫显贵是不是都穿着华丽衣服。”

    “是啊,嗯?”

    “我听说啊,就是那种袖袍很长很大,仕女穿的话,裙摆也很长。”

    “怎么了么?难道你想见见?我这身份还是让你放不下么?早知就不告诉你了。”江离皱眉说,她也坐在溪旁,这里的空地恰好没有树林遮挡。

    两个太阳已经完全变化,分居东西,让中原的中央没有被照耀到,由此陷入黑暗,只有少得可怜的星星聊作装饰。

    “不是,我在想,那么大那么胖的衣服,遇到下雨天容易弄湿么?”

    “啊?”

    “或者说走在路上会被泥弄脏吗?”

    “好吧,”江离把头转过去,“体会不同,只能说我们的世界不一样吧,我一时也跟你解释不清。”

    “可是我们倒在一条路上。”陈川说。

    “是,我们在一条路上。”江离抬头,二人望向夜空。

    深邃的天空沉寂如墨,只有篝火提供局促的照明,但是一时分不清是火焰朝向夜空,还是夜空朝向火焰,因为空中毫无一物,如同一潭黑色死水迎头盖来,让人产生无比的压抑感。

    可慢慢地,夜空中央突起一圈轮廓,并逐渐清晰,柔和的白光开始从中发出,悄悄搅动那黑夜的潭水,让云层都显现出来。

    轮廓被填充成圆盘,如玉温润,驱散了黑暗的苦涩,让万物多了一份慰藉。

    那就是皇都的月亮。

    “真好看,今天这月亮那么好看,还没到月圆么,竟这么好看?!”江离不禁感慨道。

    真正的夜晚开始了,那份属于中原大地的诗意与浪漫从未离开。陈川问道:“你在皇都能近距离看到月亮吗?”

    “能啊,当然能,我还亲眼见过李诗人面朝月亮作诗,啊,那是一首好诗,叫《古朗月行》。”

    陈川说:“啊,那肯定很幸福。”

    “谁幸福呢?”江离问。

    “住在皇都里的人。”

    “我倒觉得没什么......要知道这月亮不过投影罢了。”江离说道。

    “可我们都需要月亮,需要有东西寄托我们白天的遗憾和愿望。李诗人想的肯定也不是这个影子,而是实实在在的事物,他将世间赋予了想象、赋予了月亮......没有光明、只有黑暗的话,我们会疯的。”

    “喏,你这小子怎么说出如此文气的话?”江离望月笑了笑,“也对,万物总得有个寄托。”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闻着驱蚊花草的熏香,感受徐徐晚风的清凉。许久,江离开口道:

    “那你想寄托点什么呢?”

    “我啊,我不知道。”

    “怎么又不知道了?!”江离转头看一眼陈川。

    陈川赶紧说:“那就、那就想想家乡吧......你呢?”

    “我么,我希望世间安定祥和,人人多一点善良,”江离诚恳地说,“这一算是寄托吧。”

    林间吹来一股清风,想必是从山上卷下来的山风。无数叶子传来酥酥的摇曳声,风也吹动少女额前和耳边的发缕,柔柔地随风飘动。

    陈川看着她,又看向月亮,说:“我忽然想起村里老人的一个说法......”

    “什么说法?”

    “他们说月亮都是为了美人而来的,你猜猜为什么?”

    “为什么?”江离问。

    “因为怕她们在夜里藏起来。”

    江离捂嘴笑起来,盈盈的笑靥让夜晚多了温润,她不禁嗔怪道:

    “你这小兵子,没想到竟这么油么......照你这么说,那太阳更变本加厉了,那么亮的光!哈哈哈......”

    二人愉快地望着月亮,看着小溪,那清白的月光给溪水镀了银。二人知道,这些月光来自遥远的西方,属于那真正的月亮,而皇都方向的那枚只不过是其投影,通过镜州的镜子把那月亮映在其中,然后传送到皇都上空罢了。

    二人又聊了一些有的没的,山上再没有风吹来。由于要轮流守夜的原因,所以江离早早地睡了,陈川要为其守前半夜,等到凌晨时再睡。此后每天的赶路都要如此。

    用野草和干苔藓铺成床毯,陈川坐在篝火旁,想必是很累了,江离躺在毯子上,很快熟睡。二人现在还穿着尤喜二的粗麻短褐,外披一身甲,只不过睡觉时把甲卸下来,但陈川觉得江离竟把扎手绑腿的布衣穿得如此动人。

    他看着她,回忆起今天与山神的遭遇、与昆虫的搏斗、与葱冏的告别,仿佛就像梦一样,只是不知将来还有多少这样的梦。哪怕少女在一旁熟睡、轻轻呼吸,如此真实,不可怀疑,陈川仍在努力克服自己的不敢相信,心中有了一些目标,但是不清晰,他自己也说不清,怎么就跟随她前行?

    于是琢磨了一宿,看着投影渐渐西移,与东来的月亮最终重合,天蒙蒙亮了,没有叫醒江离,一直等到她醒来,才倒头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