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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头献礼

    引子

    “你来了?”

    “我来了。”

    “你——终究还是来了!”

    “我来了。”

    “是你吧?”

    “是我。”

    “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

    “你——”

    “我还活着。”

    “真是你?是你!”

    “是我。”

    “你终于来了!”

    “我来了。”

    “十年了?”

    “十年了。”

    “十年!十年!整整十年!”

    “十年零三天。”

    “多了三天?”

    “晚了三天。”

    “因何而晚?”

    “因酒。”

    “快哉!真性情中人!”

    “过奖。”

    “三天!好长!”

    “十年,好快。”

    “你终于来了!”

    “我终于来了。”

    “我知道你会来!”

    “我知道我会来。”

    “你——终究还是你!”

    “我一直是我。”

    “喝酒吗?”

    “喝。”

    “舍下一坛老酒,藏了十年,专待天下英雄。今壮士既至,且小酌几杯,如何?”

    “甚好。”

    “好,马上上酒。”

    “多谢。”

    “休要客套,这酒,老夫等了十年。”

    “哦。”

    “十年!十年!一碗酒,让老夫等了十年!十年,你终于来了!今日,定要敬壮士一碗!”

    “不急,完事再喝。”

    “哦?”

    “完事再喝。”

    “哦?”

    “事毕之后,如若我还活着,这碗酒,我一定喝。”

    “痛快!后院假山旁,有古松一株,树侧东行五步,即为埋酒处。”

    “知道了,多谢。”

    “你终于来了!”

    “我来了。”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该来的,迟早都会来。”

    “……”

    “……”

    “埋酒之地,万望铭记,如若不能侍奉壮士,还请自便,如此,也算了了老夫一桩心愿,虽死无憾!”

    “已铭记于心,多谢。”

    “后生可畏!”

    “过奖。”

    “那……出招吧?”

    “好。”

    “大——侠!大——侠!大——侠……”

    奇异的声音又在不经意间响起。

    颤颤连连、断断续续,若近若远、若有若无,仿佛来自幽暗的地狱。

    虽微弱至极,却并不模糊,相反,狼嚎也似的北风中,这个声音听上去显得格外清晰。

    他耸然而立,危如巉岩,目光一转,早将一周遭又扫了一遍。

    四下里自然并无人迹。

    也没有兽迹鸟迹。

    他当然知道,他就是这荒原上唯一有生命的物体。

    “大——侠!大——侠!大——侠……”

    这声音陆陆续续传来,余音袅袅,愈发觉得微弱不堪,又因其微弱因其颤抖,愈加让人感到诡异异常。

    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感到一股寒气早刺穿衣衫又刺穿了皮肉,直浸透到骨髓里面。

    “大侠……”

    奇怪的声音不停地叫唤着。

    目力所及之处,可是一个人影都不曾有过。

    但无论如何,声音总不可能凭空而来。

    那——莫非是?

    少年微微一瞥,身形不动如山,随意下垂的手,却悄悄握紧了剑柄,枯松也似的手背上,条条青筋早已绽起。

    没错,是他。

    是他,就是他。

    就是他,也只能是他。

    山连着川,川接着山,山川交错,直到天边。

    白雪掩埋了天地,荒原上寂寥一片。

    一颗人头很是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真是一个人头。

    只有一颗人头。

    一颗没有身体的人头。

    了无边际的荒野上,除了他,眼下还能说话的,只有那颗人头。

    对,就是那颗人头在叫他。

    …………

    雪将至。

    风猎猎。

    冷。

    高山下。

    枯树旁。

    一个木盆。

    一泓清水。

    水光浮动。

    隐隐可见冰凌。

    一个少年,全身赤裸,端坐盆中。

    一株老树,不知长了几百年还是几千年,铁一般黑的树干,静静矗立在那里,似早有疲惫之态。

    一根枯枝,形似虬龙、粗如人腰,生得歪歪斜斜张牙舞爪,恰好悬在少年耳旁。

    一领麻布单衣,就挂在枝头之上。

    风吹过,彻骨寒。

    粗壮的树枝,连同那些衣物,霎时一阵抽搐般的晃动。

    少年脸色青白,目光迷离。

    仿佛已被冻僵。

    宛如石雕的身躯,浑无片纱,静坐盆中。

    似要冻结的水面上,却泛起层层极其细微的涟漪。

    看得出,他也怕冷。

    清俊的脸庞,两颊的肌肉绷得硬如铁板。

    或是早咬紧了牙关。

    他其实也很怕冷。

    他只是在拼命忍耐。

    突然,他伸出了一只手。

    湿淋淋的手,被朔风一吹,立刻变得苍白,浑如冰雕、几近透明。

    手上,一张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的纸。

    雪白的纸,血红的字。

    字字如血,直刺得少年一个激灵:剑客,无名,籍贯不详,长约八尺,年即弱冠,面白无须……

    他是一个剑客。

    现在,他要去杀一个剑客。

    一页几乎等同于废纸的信笺,除了言辞模糊,甚至连一个画像都不曾有。

    但他却分明看到了他。

    看到了他的身影,看到了他的面容,看到了他微闭的双眼,看到了他一双苍白干枯的手。

    他甚至听到了他的呼吸。

    仅凭那一页纸,那几句话。

    他要去杀了他。

    他只会杀了他。

    他从不会出错。

    他微微闭上眼睛。

    他又看到了那双苍白干枯的手。

    那当然是一双毫不起眼的手。

    那当然也是个毫不起眼的人。

    一个和他一样,一身粗布单衣的少年。

    但他,却毫无疑问是个极其可怕的杀手。

    只差一刻,时间就到了。

    他泡澡的时间。

    不多不少,不长不短,刚好半个时辰。

    必须是冷水,无论冬夏。

    他身旁当然没有漏壶,也没有日晷,更没有更鼓。

    他当然也用不着这些。

    他只是估计,这个估计从来不差分毫。

    再过一刻,时间就到。

    他坐在冷水中,又看到了那双干枯的手。

    抬起头,望望天空。

    阴云密布,大雪将至。

    风吹得愈发紧了,吹在少年裸露的身体上,像是刮过了无数的飞刀箭镞,又像是飞过一团团火焰。

    他突然觉得一阵寒气袭来,恍惚间,那双苍白的手,似乎握住了剑柄。

    他知道他,拔剑速度之快,世所罕见。

    他当然是个难缠的对手。

    肚子又叫唤了起来。

    他想起来了,足足五天,粒米未进。

    这也就是他要去杀人的原因。

    他跟他,本无仇怨。

    他之所以要去杀了他,是有人要他去杀了他。

    他当然不会轻易受人驱使。

    但他会受钱驱使。

    因为,他不仅是个剑客,他更是个杀手。

    收人钱财,替人消灾。

    如此而已。

    这次,他要去杀一个顶尖高手。

    酬劳,一个馒头。

    其实,他更爱吃烙饼。

    整个西北大地,随便哪个农家小院,随便哪个农家大婶烙出的那种。

    可以是白饼。

    当然,最好能加点芥子油葱花沫苦豆粉。

    最好是现烙的,捧在手里发烫、一掰开就冒出股热气的那种。

    但雇主只愿出一个馒头。

    用一个馒头的代价,让他去杀人。

    杀一个江湖绝顶剑客。

    时间已到。

    他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

    不多一分,不差一刻,刚好半个时辰。

    一阵冷风吹过,精瘦赤裸而又湿透的身躯上,顿时冒出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他伸出冻的苍白到几乎透明的手,然而很稳健地扯下了挂在枝头的衣服。

    他要去杀人。

    当然不能光着身子去。

    虽然只是一件粗布单衣。

    这身粗布也要干净的一尘不染。

    因为,他要去杀人。

    干枯的树枝,突然间发出“呜呜”的怪叫。

    在空旷的山野,显得尤为恐怖诡秘。

    北风又刮了起来。

    刹那间,古树,冰河,怪石,群峰乃至整个荒野都惧与它的淫威,一个个蜷缩了起来,在渐暗的暮色中瑟瑟发抖。

    雪花,又飘了起来。

    借着风势,似刀、似箭、似砂、似火。

    风刮得愈发紧了。

    山野间,不知不觉中响起了猛兽狂啸般的声响。

    少年依旧不语,站在冷水盆中,不紧不慢,穿着布衫。

    面颊虽然冻得青白,脸色却静如止水,波澜不兴。

    “嘶……”

    一个极轻微极细小的声音传来。

    相比较与北风夹杂着雪花的呼啸,这个声音实在太过微弱,简直不堪一提。

    但少年却单单听见了这个微弱至极的声音。

    不仅听见,而且听得分外清晰。

    他脸色骤变,然而依旧在不紧不慢地穿着衣服。

    突然,少年耳朵一动,猛地跃出了木盆。

    系上腰带的瞬间,早已拔剑在手。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从哪里拔出了长剑。

    这当然并不重要。

    少年静静握着剑。

    剑尖上,居然挑着一个什么东西。

    圆滚滚,血淋淋。

    模样不甚规整,约莫六七斤重。

    上面,又有一束乌黑发亮的毛发迎着朔风,肆意飞舞。

    这当然是颗人头。

    方才听见“嘶”的声响,原来是人头凌空飞来的声音。

    看得出,这个人头刚砍下不久。

    如今挑在少年的剑锋,鲜红的血,淋淋漓漓滴在木盆中,清凌凌的水,顿时变得殷红一片。

    少年伫立不动,剑锋似乎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什么东西。

    他手腕轻抖,突然,一块什么东西从人头中滑出,落在雪地上。

    金灿灿、明晃晃,眯人耳目、摄人心魄。

    少年手腕又是一抖,一道寒光过处,那东西变成了两半。

    里面也是耀眼的黄色。

    原来是一块黄金。

    这么大一坨,怕是怎么着也有个三五十两。

    剑锋微微颤抖,人头依然挑在剑锋之上。

    他又看了一眼人头,突然觉得这人头似曾相识。

    面色白皙,眉目俊秀,模样颇为年轻。

    少年心头微微一怔,脸上依旧平静如水。

    再一看,愈发觉得熟识。

    突然,仅剩一颗脑袋的年轻尸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大——侠!”一个声音猛地在少年耳畔响起,若断若续、若有若无,如同游丝,在呼啸的北风中,几乎不可辨识。

    可就是这一声微弱之极的呼喊,却让方才还顶着漫天风雪泡冷水澡的少年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那是一种浸入骨髓的冷。

    更是一种直抵灵魂的冷。

    “大侠、大侠、大……”微弱的声音又如鬼魅一般传来。

    四下里当然看不见人影。

    借着已经开始变暗的天色,少年发现,那颗挑在他剑锋上的人头,不仅睁开了眼睛,而且早失去血色的嘴唇也在一张一翕。

    是他?

    就是他,就是他在说话。

    可他的确已经死了,现在就剩下一颗脑袋。

    没有人相信死人会说话。

    更没有人相信一个只剩下一颗脑袋的死人会说话。

    可眼前这个只有一颗脑袋的死人确确实实就当着他的面在说话。

    不得不说,这个年轻的首级的确很英俊。

    哪怕被人活活砍下,又沾满了血迹,他的面容,依旧那般秀美。

    只是,由于失血过多,这颗人头的面色显得格外苍白。

    本来就白皙异常的肌肤,在这个渐暗的黄昏,突然发出一种异常的光泽,不经意间又沾染了雪花,看上去,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大侠!今日得见尊荣,虽已是阴阳两隔,也算了却心愿!素闻大侠喜好饮酒,这锭黄金,就奉于大侠打酒,万望笑纳……”那人头好像并不理会少年心头的诧异,拼命睁大了眼睛,望着少年,似是拼尽了所有残存的力量一般,语气刹那间变得急促起来,等他一口气说完,苍白的脸上已然溢满崇敬的表情。

    但毕竟只是颗人头,挣扎着说出“笑纳”两个字,那人头好似再也熬不住了,秀丽迷人的桃花眼看着少年,眨了又眨、颤了又颤,薄薄的眼皮仿佛有千斤之重。

    终于,随着最后一丝光芒的消失,那双眼睛缓缓闭上了。

    随之,白皙光滑的面皮也在那一刹那间变得暗淡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