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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人如孤狼

    雪越下越大。

    山川一片苍茫。

    西北风又刮了起来,风助雪势、雪借风威,片刻功夫,几将衣衫单薄的少年淹没。

    肚肠又叫了起来。

    不同于平日间因为腹内空空而发出的那种叫唤,这个意外的声响多少有些奇怪。

    当然不是因为饥饿。

    虽然他现在其实也很饿,但相比较于普通的饥饿,一时疏忽、误饮毒酒这件事似乎更加重要一点。

    朔风一吹,腹内愈发叫得起劲了。

    不知是否是雪花眯住了眼睛,一刹那间,少年突然感到眼前一阵眩晕。

    一道光很是奇异地出现在少年面前。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发出的光,那么亮,直勾勾射向少年的双眸,却一点都不觉得刺眼。

    相反,这光芒仿佛带着某种神奇的力量,迎面照过来的瞬间,少年分明感到一阵满是柔情的温暖,如同三月间的春风、又像是坛陈年的佳酿,吹面不寒、未尝先醉……

    已然黯淡无光的荒野,早已是澄明一片,令人望而生畏谈之变色的冰天雪地,在这束光的映照下,意外变得冰清玉洁、一尘不染,晶莹剔透的模样,宛如传说中的仙界瑶池。

    朔风依旧,却丝毫感受不到寒冷。

    少年怔怔站在哪里,腰杆挺得笔直,不经意间发出一丝晃动,如同微风拂动一棵顶天立地的白杨树。

    风继续吹。

    吹过荒原,吹过古树,吹过少年,一直吹到天边。

    远在天边的地方,一个身影轻移玉步,脚踩莲花般朝少年走来。

    这么远,几乎远在另外一个世界。

    但少年分明看到那张令他心醉又让他心碎的脸。

    他也知道,那张脸上,似乎永远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白纱。

    但少年同样知道,白纱后面那双宛如一泓清泉的眼睛:

    纯洁无暇,仿佛盛满世间所有的美好;幽深冰冷,又似是装下了人间全部的忧郁……

    “哈!酒钱!酒钱来了,酒钱来了……”一声尖叫,少年一个激灵,浑身一颤,一下子回到了原来那个世界。

    大雪依旧漫天飞舞,北风依然寒彻刺骨。

    “酒钱来了!酒钱来了!金子,金子,是金子!”夹杂着寒风的怒吼,尖叫声愈发显得尖锐刺耳。

    不同于方才那颗人头说话时的缥缈虚无,这个声音却是格外的清晰,仿佛就在耳边。

    少年微微一转头,一双波澜不兴的眼睛早将一周遭扫了个遍。

    没人,还是没人。

    “八斤半,八斤半,都说八斤半——这瘦了吧唧的,能有八斤半?有个二三十斤就不错了,还八斤半?二三十斤?哦,这三十斤是不是比八斤多?八斤半,笑话……”这个说话语无伦次的嘴巴好似真的就在耳边,因为少年分明感受到耳后一股夹杂着酒气的热气。

    少年没有再去探究。

    他知道,对方并不想让他看见。

    不愿意让别人看见的人,一般情况下,都是不容易被看见的。

    就如同去爬一堵朝自己倒下来的土墙、去骑一匹远离自己飞奔而去的野马、去亲近一个与自己拔刀相向的女子、去喝一碗被洒入沙土的美酒一般,多数都难以如愿。

    既如此,为何要浪费精气去搜寻——何况,此时的他,精气显得如此珍贵而稀缺。

    “瘦了吧唧、瘦了吧唧——瘦就瘦!瘦怎么了?这块倒是不小,这么大一坨——这么大一坨,啧啧,能喝多少酒啊……”不管少年寻与不寻看与不看,这声音就一直跟在他身后,好似就是他的影子。

    他当然还是没有去看没有去寻。

    不仅没有看,连脑袋都没有转一转,甚至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他的眼神好像本来就很珍贵。

    “白干太辣,黄酒太甜,喝些什么好呢?那个——那个什么来着?对,葡萄——葡萄酒,那个什么葡萄酒倒是——混账,鞑子的东西,能有什么好?喝点什么好呢?哎呀,麻烦!真是麻烦!没钱喝酒也麻烦,有钱喝酒也麻烦,酒钱自个走过来了最麻烦!麻烦,麻烦,麻烦个屁!有个屁麻烦——先不管了,酒钱自个送上门来——咱有钱了,有了钱,想喝什么喝什么,想喝什么挑着喝——酒钱!酒钱!这么多酒钱,咱以后洗脚都得用酒了——罪过罪过,哪个混蛋用酒洗脚,老子剁了他的臭脚掌,混账玩意,用酒洗脚……”说着说着,这声音愈发显得凌乱起来,像是早就喝成了一滩稀泥。

    而且,少年已然听出这个颠三倒四的声音十足的干枯苍老。

    “前辈既然如此错爱,不如来取好了。”这少年自然不是个喜欢啰嗦的人,唠唠叨叨的声音响个没完没了,着实让人心烦。他不动声色地回敬了一句,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风雪交加的夜,孤身一人走在这了无边际的荒原之上,不提防遇到个人鬼莫测的东西,怎么看都不是件太过美妙的事。

    即便是人,少年也觉得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人。

    至少,到现在为止,这老鬼乱七八糟念了半天,还没听见他那张酒气乱喷的嘴里冒出什么好话。

    他当然知道,这个藏在他身边又故意不露面的老东西所谓的“酒钱”是什么。

    八斤半,不是别的啥玩意。

    是他的脑袋。

    “不急!不急不急!老夫只要酒钱,并不想杀人——用杀人赚的钱喝酒——喝酒!混账,真是混账,到底是喝酒还是喝血——血?血有什么好喝的?啥玩意,臭烘烘的,又腥又臭,又臭又腥,黏糊糊的,简直臭死个人,鸡血狗血,还什么混账玩意的人血——也不怕酒坛子里冒出个鬼来——鬼,鬼是啥东西?我是人还是鬼——不急,不急,老夫不急,待会你死了,这酒钱自然就到手了——不就一碗酒吗?酒多好喝,放着好好的酒不喝,干嘛非要杀人……”既然知道问自己是人是鬼,看来这老家伙应该还是个活在阳世上的大活人。

    非要说鬼的话,充其量也不过是个酒鬼。

    酒鬼当然也是人——不过,这好像并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因为很多时候,总是人比鬼可怕。

    少年寻思着,突然间感到身后一空,旋即,整个人都跟着轻松了下来。

    他知道,那老家伙已经走了。

    他当然没有去看,更没有去追。

    他只是觉得饿。

    虽然中毒的确比饥饿重要,但吃饭同样也很重要,是人都要吃饭,身怀绝技的少年毕竟也是个人,好几天粒米未沾,不管怎样,总会感到饿。

    自然,他还没有去杀人。

    杀那个他受雇要去杀的人。

    虽然方才几乎丧命的经历让他不得已杀了几个来历不明的黑衣人,但那些自然不是他刻意要去杀的人。

    杀那些人,只是为了自己不会变成被他们所杀的人。

    只是为了活命。

    吃饭也是为了活命。

    他虽然是个杀手,但也是个人。

    因为无论什么人,要活着,必须得吃喝。

    虽然赚取吃喝的手段,通常是杀人,但坦率地讲,若非情非得已,他并不喜欢杀戮。

    但他毕竟是个杀手,除了杀人,他似乎并不会别的什么。

    幸好,这世上有些人本来就是应该要被杀的。

    因为有人要被人所杀,所以,也总有人需要让他去杀。

    行走在江湖之中,总不乏雇主来找他,请他杀人。

    他当然经常杀人,但绝不会滥杀,他只是杀手,他不是屠夫。

    更不是刽子手。

    作为江湖顶级杀手,自有阔绰的雇主不惜奉上千金万金乃至田产宅院乃至佳人娇娃让他去杀人,但他似乎并不看重酬劳。

    他只杀该杀的人。

    有时候,他富可敌国,也有些时候,他一贫如洗。

    走在大街上,他可能腰缠万贯,也有可能一文不名。

    他可能会在酒楼上一掷千金,他也可能在破庙里食不果腹。

    细细究来,似乎穷的时候更多。

    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包括他自己。

    他只有一个绰号,叫老狼。

    当然,这些都不怎么重要。

    大雪纷飞,很快掩埋了遍地的尸首血污,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

    一场意外的恶斗,当然不能扰乱老狼的行程。

    身在江湖,原本就是要无时不刻去面对无所不在的意外和危险。

    老狼自然也不会去想这些,江湖中人,没有谁可以过的安逸。

    他当然还要去杀人,杀那个年少的剑客。

    因为馒头还没有到手。

    因为他饿。

    至于落在地上被他的剑锋劈成两半的金锭,他是看也不会看的,不是杀人所得,虽绝世珍宝,老狼断然不会索取分毫。

    他只赚杀人的钱,只吃用这个钱买的肉买的饭买的菜,只喝用这个钱买的酒。

    腹内又闹腾了起来。

    除却方才那种叫唤,这会的响动简直称得上是吼叫了。

    仿佛一只受伤的孤狼,在冰冷的夜,站在山头对着月亮长嚎。

    老狼暗叫一声不好,一颗豆大的汗珠突然从鬓角涌了出来。

    如此冷的天,居然出汗!

    但见他面色苍白,牙关紧咬。

    老狼是人,能毒翻“劈山刀”铁寒秋的毒酒,自然也能毒死他。

    能让纵横江湖十数载、一把大铁刀威震半个关中的铁寒秋大老远跑到这边塞僻壤心甘情愿用性命为代价做诱饵来谋害他这么一个少年,足见对手下了多大的本钱!

    他们又有多大的能量!

    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

    只是对手千算万算,还是低估了他的本事。

    不是什么绝世的功法,也不是什么高深的剑术,更不是什么莫测的阴谋诡计。

    他最大的本事,其实不过是他的耐性。

    狼一般的耐性。

    美酒入喉,老狼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只要可能,他几乎日日酒不离口,喝了这么多年的酒,还从未喝过如此佳酿。此酒味道之醇美,美到让人生疑。

    本来酒徒之于美酒佳酿,就是熟悉到不亚于自个的手掌心。

    行走江湖,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导致灭顶之灾。

    不过,这也算不得是疏忽——他只是没想到像铁寒秋这等江湖名流竟会龌龊至此。

    单凭武力,铁寒秋未必能胜他。但不慎中了奸计,毒酒已入肚肠,如若此时一发力,毒液必将传遍全身。眼看铁寒秋的刀劈头而来,老狼耐住性子,暗暗用内力封住了穴道,迫使自己心平气和不动声色,尽量延缓毒性发作的时间。

    或是对手早已预计到了这一点,又在铁寒秋及他的坐骑身上,都暗设了火药,以为预备之策。

    只是没想到老狼的耐性如此惊人。

    他们不仅低估了老狼的耐心,也低估了铁寒秋的酒瘾。

    绝世佳酿发出的阵阵香味,让铁寒秋在来的路上就偷偷喝了几口,以至于他一动手,就已经毒发倒地。

    老狼行事,自是谨慎之至。但万不得已的一脚一剑,让他不可避免地动用了内力,压制了半天的毒药早已悄然发作,熬到现在,终于再难继续熬下去了。

    相比较于上一次的毒发,这一波发作来得愈发猛烈。

    汗珠接连渗出,几乎在鬓角汇成一条小溪,旋即被猛烈异常的北风冻成一缕缕冰挂。

    老狼咬紧了牙关,还是禁不住浑身颤抖。

    但他的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在茫茫雪原上,像一棵顶天立地的白杨树,又像一匹顶风独行的狼。

    夜色完全暗了下来,四下一片寂静。

    大雪早已掩盖了那些尸首,老狼当然不想去翻动他们。

    这些人虽然看着穷凶极恶,但依旧不过是几个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而已,下毒的估计不会是他们,解药也不大可能在他们身上。

    既然如此,又何必浪费体力,去做些无谓的折腾呢?

    老狼清瘦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苦笑,他的脸色已然变得蜡黄。

    他使劲忍住腹中的剧痛,然而一股腥热的东西似乎在拼了命地往上涌。

    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彤云散尽,一轮明月挂上了树梢。

    如水的月光洒在铺满白雪的山野之上,居然如此干净。

    老狼暗中使劲,缓缓迈开了脚步。

    突然,他感到眼前一花、喉咙一紧,身子微微一晃,猛地喷出一口乌黑的鲜血。

    蜡黄的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

    他缓缓挪动着,脚步愈发显得蹒跚。

    只是那个孤独的背影,依旧显得笔直而挺拔。

    “吱!”突然间,老狼似乎踩到了什么。

    只见平展展的雪地上,冒出一个奇异的土包,棱角突出、线条笔直,在白雪的掩盖下,显得那般坚硬那般冰冷。

    老狼心头一怔,抬头看看眼前的山峦,突然觉得这地方竟然是这般亲切。

    没有人看见他已然潮湿的眼眶。

    那个奇异的土包,自是不必扒开了细看,因为,他知道它,不是什么土包,是一块碑。

    一块断碑。

    原来是这里!老狼抬头环视一圈,眼角居然出现一丝潮红,不经意间,又吐出了一口黑血。

    腹内剧痛依旧,浑身困乏无力,他显然已经不在意这些了,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猛地拔腿朝前方走去。

    脚步突然间变得轻盈。

    连方才还显杂乱的脚印,也在一瞬间变得均匀而整齐。

    他的腰杆还是那般笔直。

    他知道,不远的前方,就有一家酒肆。

    “哈哈哈!”

    一阵颇为放肆的笑声顺风传来。

    刺耳的声音,如箭镞一般锐利,在空旷的荒野上肆无忌惮地冲撞回荡,一时间,显得极为诡秘。

    老狼依旧在稳步向前。

    只见他牙关紧咬、满头大汗,似乎越来越难忍受腹内翻腾的毒酒。

    他甚至都没有转一下头,去探寻这放肆的声音究竟从何而来。

    或许他已经没有这个力气,哪怕只是转一下自己的脑袋,甚至只是转动一下眼珠。

    但他分明听到了那笑声中难以掩盖的一丝讥讽与三分得意。

    “哈哈哈哈……”

    笑声愈发显得张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