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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郑褒之死

    主仆二人坐于车内,整个世界都被抽离,天地之浩瀚,人世之繁华,独独不属于这里。

    司马景万念俱灰,双手紧紧握住郑褒的手,像个小孩子一样无声抽泣,积聚多日的眼泪终究还是倾泻而出。

    郑褒终于也是叹了口气,其实,在他极力挤出来的微笑背后,何尝没有千种辛酸,万般无奈?

    他不想死,不是因为怕死,却是因为不忍就此抛下司马景,撒手人寰。在他人生中的最后时刻,他所担心的不是自己即将要死,不是奋斗终生的家国使命,却是司马景。

    是啊,人生就是如此奇妙,四日前的郑褒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有一天,竟会如此信服司马景,信服到为他死而不甘。

    作为一个从三国时期一直活到现在的老臣,他见过无数英雄,也培养过许多得意门生,却从未如今天这样,遗憾,惋惜。

    想到这里,他意味深长,拍了拍司马景,艰难启齿道:“主人,您可愿意再听老奴一言?”

    司马景一边哭泣,一边一个劲点头,此时莫说是一言,就是千言万言,他也愿意听。

    “漠北寒苦,不是您的宿命之地,回去吧,带着大家回去,应该还来得及。”郑褒喘了口气,方才徐徐续道:“陛下不会怪罪您的,回去吧,您不属于这里。”

    司马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心舍了命也要北上的郑褒竟会劝他回去,那么,他们的使命怎么办?亦或,他是担心自己到不了漠北?

    司马景面露不解,郑褒又道:“请相信我,主人,如果可以,老奴绝不愿意就此放弃,事实上,从启程的那一天起,老奴就没有想过能够回去,可您还年幼,将来必定大有可为,没有必要把生命浪费这里。”

    郑褒手上加力,握得司马景手腕一痛,语言虽然平实无奇,可这背后的良苦用心,又岂是司马景所能知晓?

    随着郑褒掌力再次转为虚弱,司马景深知,当下由不得他说不,随即按下疑虑,重重点了点头。

    “郑老请放心,司马景一定谨遵教诲,把大家都安安全全的带回去。”

    郑褒强压住内心诸多的不甘,再叹一气,见得司马景已经同意,他才嘴角微微一动,缓缓阖上眼睛,娓娓说了起来。

    “老奴还记得,当年高贵乡公(曹髦)继位,老奴与河南尹王肃备法驾迎于元城,高贵乡公握着老奴的手问老奴,吾为少康,谁为寒浞?老奴惶惶,终不敢答,没想到,几年之后,陛下竟然遇弑于成济之手,横尸于路,百官莫不敢赴,老奴痛心疾首,身在任上,竟也未能赴之......”

    “后来毋丘俭起兵,景王(司马师)亲自出兵征讨,老奴因为有疾在身,未能赶到,晋王竟然告诉王素说道,唯不见郑光禄为恨,老奴后来得知,亲自驾车追赶,总算赶上。”

    “老奴依稀记得,那天,天光晴朗,惠风和畅,晋王亲自将我迎上车架,与我同乘,商议退敌之策......谁知得胜归来没过多久,景王竟然薨于许昌。”

    郑褒闭着眼睛,一脸安详,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种种回忆将他攥住,他的手心越发冰凉,仍自缓缓向风倾诉。

    正所谓来也不可待,往事不可追,听着郑褒自言自语,司马景大气也不敢出,只剩下洗耳恭听,潸然泪下。

    “此后,老奴得病失明,数乞骸骨,陛下不但不许,仍拜老奴为司空,老奴不敢以垂死之年累辱朝廷,只能固辞不就,虽然卧病在床十余年,却没有一日不思竭忠报效,终于在今日,如愿所偿......”

    这时,郑褒突然住口,像是清醒过来一样,取下自己随身佩带的香囊,颤颤悠悠交到司马景手上。

    “主人,老奴还有最后一请,请把这个香囊交到犬子郑默手上,以全儿望。”

    司马景连忙接过香囊,发现这个香囊并不算大,用白布包裹,上绣兰草,极为朴素,不由心下更酸,一下跪倒。

    “郑老放心,司马景一定把它交到令子手上!”

    可是,这次,郑褒再没回应,拉住司马景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借着指触,不难感觉到,他的手已彻底僵硬冰冷,再无生气。

    “郑老!”

    司马景失声痛哭,不顾一切想要将郑褒唤醒,可是郑褒已经带着他的煌煌一生就此离去,留下的,不过寥寥数语。

    此时,一直守候在外面的念青念生听到声音,也自放声痛哭,跪伏于车外,稽首而拜。

    哭喊震天,风声如诉,早已发觉不对的众人跪在车前,仍自怀着一线希望,等待二人双双走出。

    听得司马景大哭,他们也都痛哭,见得两人跪拜,他们也都跪拜,然而,目光之殷切,仍然不肯就此移开。

    直到司马景掀开车帘,独自走了出来,他们才肯相信,郑褒已经随风离开。

    霎时更是哭天抢地,谁也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二麻径自抱着三胖,低声抽泣,嘴里喊着:“连郑公也要走吗?”

    时直秋日,草长枯黄,四野一片肃杀悲壮。

    司马景止住哭泣,突觉无比孤单寂邈,这四天时间,郑褒点亮了他心中的灯,却又很快熄灭,此时方知,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之难。

    众人哭干了眼泪,方才相互扶持而起,随着念青念生将郑褒的身体送到山丘之上。

    他们结队而行,面色凝重,一路无话,走到后面,已是由众人共同抬着走上山丘,在四座新坟之前,另起一穴,趁着念生刻碑的功夫,念青终将插在郑褒身上的箭取出,司马景为其敛容,众人无不为之祝祷,将其徐徐葬入,一人一把泥土,为其填上封土,垒起一座小山。

    此后众人不知在其墓前跪了多久,方才在司马景的带动下站了起来,除了念青念生,仍自长跪不起。

    司马景心下不忍,别过头去,看着茫茫草原,日已西斜,化作一抹红光,尽为薄云所遮。

    北方,许多山丘赫然耸立,砂石在外,渐露贫瘠。南方,风轻云淡,万籁俱寂,除却一座哭山遗世独立,仍能看到来时的路。

    司马景脑中始终萦绕着郑褒临死前的话,心下莫名更加悲伤,难道他们真要打道回府?

    从一开始,司马景就对中原魂牵梦绕,在他看来,那里是家,可是此刻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就要回那个从未回过的家,他心中的向往,顿时化为无限愁怅。

    当即领着余众,最后鞠一躬后,将郑褒留给念青念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