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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天

    夜深如水,篝火在风中不停摇曳,不时发出滋滋的声音。黑袍少年翘着一只腿,靠着身后的大树,手上拿着把长剑。乍一看剑身十分普通,但仔细看就能发现上面精细的纹路——汇聚而成的是一个文字,但字体很难确认,两条纹路延伸向剑尖和剑柄,雕琢手法让人赞叹。

    如果有懂行的人在这可能就会一眼认出这个文字——古籀文。是篆书的一种,相传当年经常被刻在石头上,故也名石鼓文。这种文字经过时光的冲刷几乎不见踪影,认识它的人也寥寥无几,使用它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在黑袍少年身边放着这把剑的剑鞘。剑鞘看着十分精致,宛如精美的瓷器一般,仿佛上面开出了朵朵蓝花。然而就是这把看着就不是平常之物的长剑,正在被黑袍少年用来…拨弄柴火,摇曳的火光不断冲上,淹没剑身,但却没有给长剑造成任何伤害。少年则面无表情地看着长剑,像是在欣赏火光映照下的精密纹路。

    在少年斜对面坐着一个身着蓝色短衣的女子,她睁大眼睛盯着眼前的少年,眼神中各种情绪掺杂,两腮略鼓,也不说话。黑袍人明显也没有说话的意思,只是不停地玩着篝火。于是两人之间陷入了无限的沉默,只能听到篝火燃烧的滋滋声。

    少女还是没忍住,声音有些颤抖,微微带着一点口音,轻声问道:“你到底是谁?”嬴常黎没有抬头,而是抬起一只手,打断了少女的话语,嗓音柔和,说出的是最标准的中原雅言:“我再说一遍,姑娘,你现在在我手里,要问也是我先问,明白?”少女似乎有了点底气,挺了挺胸,字正腔圆道:“我姓林,来自大楚邵阳,我爹是…”“邵阳林氏呀…”没等少女说完,黑袍人已经打断了她,少女有些欣喜,赶紧说道:“对对对,怎么样,知道我背景…”“哪个林,双木林?”少女又被打断,使劲地盯着眼前的黑袍少年,咬牙切齿道:“是,的,知道了还不放我走?”“没听说过。”嬴常黎不吃这一套,翻了个白眼,缓缓抬头看向女子,问道:“敢问姑娘芳名呀?”少女又低下了头,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说道:“林瑛。”“哪个瑛?”嬴常黎依然面无表情问道,“琼瑛的瑛。”得到回复后嬴常黎挑起嘴角,点了点头,慢慢说道:“林姑娘名字很好听嘛。”

    林瑛似乎有点急迫,突然站起身来,“你不知道邵阳林氏?你知不知道我家势力多大?你知不知道你要是敢动我会怎么死?”她语调越来越冰冷,让人感觉到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嬴常黎还是靠在树上,右手拨弄着柴火,突然笑了起来,慢慢道:“你说的那些我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一点”说着他抬起右臂,手握长剑,剑尖直指林瑛,“我会怎么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我能动你。”林瑛愣在了原地,看着面前寒光闪闪的长剑,双眼居然有了点点泪光。嬴常黎将长剑放了下来,继续拨弄着柴火,说道:“林姑娘别着急以势压人,我也不吃那套。”说着嬴常黎拿长剑敲了敲地面示意林瑛坐下,林瑛脸色苍白,眼神茫然,呆呆地坐下,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家里有势可以,可是不要以为它是万能的,我就算听说过邵阳林氏,也不会轻易把你放走。”剑身与地面敲击的声音回荡在夜空之中,让林瑛有些畏惧,稍稍蜷缩起身体。

    其实嬴常黎是听说过邵阳林氏的,而且不止于听说。这个家族起源于邵阳,祖上不算阔绰,虽然最高也当上过大楚的大司马,但大多数族人都资质平庸,修道从政皆是,直到一颗将星落在邵阳,反转了林家日益衰败的趋势。此人名叫林珪,不仅修为高深,战功赫赫,而且其名声与军事才能也经常被后人传颂。这些名声并不是因为他为大楚打下了多少疆域或立下多大功劳。不论哪国人,跟楚国有无恩怨,谈到他都要赞叹一声:“真华夏圭壁。”——作为首将镇守长城二十年,期间大小战役一百三十二,百胜平二十七,更是凭借自身修为一人一枪斩杀一位八境匈奴骑修,死于他手下的七境修士更是数不胜数。而他本人也从不居功自傲,反而谦虚节俭,平日里对他人性情温和,对弟子和子孙也教导有方。他本人也被史书赞为:“华夏圭壁”。其中壁取了璧的谐音,不仅寓意着林珪就如同华夏的屏障一般,抵挡着匈奴的攻势,更体现出他的高尚品格,就如同《诗》中所写:“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林家在林珪之后名声和势力水涨船高,再加上后来连着出了几位英明家主,使得林家势力不断壮大,到现在已经成为楚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姓,就算在整座天下也能排进前十。

    虽然知道眼前女子来自邵阳林氏,嬴常黎却依然没有放人的念头,首先是真假尚不明了,其次这件事实在牵扯到太多了,嬴常黎自己一时也捋不太出一条完整的脉络,似乎也只能以眼前女子作为突破口。

    下定了某些决心之后,嬴常黎停下手上动作,缓缓说道:“姑娘可以先休息了,不用担心我图谋不轨。”说着眼神快速扫过某处,嘴角挑起一抹礼貌又略带讥讽的微笑,林瑛反应了一下,脸上立刻涌上红润,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但被迅速压了下去,嗓音冰冷道:“我为什么要休息?”“明天要赶路。”嬴常黎随口答道。“让我跟着你赶路?不可能。”林瑛咬牙切齿道,死死盯住黑袍少年。“不是我让你,是它让你”,说着嬴常黎抬了抬手中长剑,然后就将它扔在一旁,从令牌里取出一本书,轻轻翻动,找到之前看到的位置,慢慢翻看起来。

    林瑛瞪得眼睛有些酸疼依然没有等来回复,泄下气来,退而求其次问道:“你还没说你叫啥呢。”“应昭。”只得到了两个字得短暂回应,林瑛不甘地继续问道:“哪两个字?”黑袍少年视线依然停留在书上,“应昭的应,应昭的昭。”林瑛无言以对。

    听着身边的呼吸声不断变得均匀,嬴常黎将视线从书上移开,抬起头看着夜空,嘴角缓缓挑起一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微笑。

    天高云厚,不见明月,但繁星依稀。

    神农大山延绵不绝,夜色之下更显宽广,丰神俊朗的黑袍人一瞬间便从山脚出现在山上,一身黑袍在夜晚中几乎消失不见,上面却依稀可见淡淡的金色,还微微散发着金光。他身形不断消散再出现,仿佛鬼魅一般,最终来到山中一处石壁前。石壁十分高大,后方便是山体,很明显,前方无路。黑袍人停下脚步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石壁,然后就慢慢走了进去,从山上消失不见。

    走入石壁内之后便是另一副光景,耕地房屋,阡陌交错,家畜都在圈中安眠,夜空之下也早就没有人在外面活动。这里就像是一个木盆的盆底,四方皆是山坡,盆底还有一个湖,水色幽碧,湖面平静,一望不见底,默默地反射着天上的丝丝星光。

    黑袍人走上东边山坡,山上林间有一条登山道,曲折弯绕,通向山坡之顶。登山台阶略显粗糙,上面凹凸不平,黑衣人这次选择慢慢登山,顺着台阶向上就能看到路旁不远的一间茅屋,他走到屋前,敲了敲门,得到里面的回应后开门走了进去。

    门内是一个白衣人,面容清瘦,脸色有些苍白,正盘腿坐在床上,慢慢呼吸吐纳,隐约之间可以看见他周身的灵气漩涡。察觉到黑袍人的出现,白衣人便停下了吐纳,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笑着说:“来了?”黑袍人撇了撇嘴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说道:“没大没小的,我是你师父,态度能不能尊敬一点。”白衣人应声果断起身,鞠躬拱手,神色恭敬道:“见过师尊。”此人当然就是王肃,也就是嬴常黎的先生,而黑袍人就是他的师父,也就是之前在剑宗风头出尽的美男子,谪仙人。

    王肃行礼过后坐在床上,可能是吐纳的灵气开始在体内流转,他脸上慢慢涌出红润,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夜空,缓缓张口:“我的眼光,怎么样?是不是很好?”黑袍人嗤笑一声:“好啥呀,刚两境一个小孩子罢了,境界不高本事不大,心眼倒是挺多,倒是跟你小时候挺像的。”王肃把视线移回到屋内,摇头道:“现在境界什么不重要,底子什么也不重要,脑子好使就够。”黑袍人不置可否,“另外四个人呢?”白衣人接着问道,“不错,都不错,都没那个小子麻烦,尤其是那个叫啥,嬴何,真不错,天赋没的说。”王肃点头表示赞同,这点确实毋庸置疑。

    “仁礼楼那边什么情况?”“你放心吧,孟轲这个人虽然说起话来嘴没把门的,但做事还是极有分寸的。”直呼儒家堂堂亚圣名讳,天地间不知不觉生出几分玄妙牵连感应,向着东方飞去,但立刻就被黑袍人一挥袖子打碎,消散融入天地之间,仿佛从未存在过。

    “那个高统,很有问题,绝对不止是内心有恨。”黑袍人面无表情说道,“何人?何企图?”王肃正色问道。“不知道,所图不小,但现在这事还得孔老夫子操心。”黑袍人说得有些幸灾乐祸,王肃倒是一脸严肃,没有这种念头,不想也不敢,孔老夫子不论治学修身还是道法可都在那位亚圣之上,他可不敢轻易招惹。

    师父不再说话,王肃便再次转头,看向窗外的夜色。他不禁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年轻时候的那一个个夜晚,坚而愚的爷爷,愤怒的父亲,年少轻狂的自己,玉佩破碎的清脆声响,带着他的愤然,大雨滂沱拍打地面的清脆声音,衬着他的失望彷徨,他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刺骨的冷,第一次蜷缩起身体。看着雨幕,他想了太多,让他失望之后继续失望,仿徨中接着仿徨,但他不会绝望,也不曾绝望,然后他便遇到了一袭黑袍。

    “醒醒,别回忆你那波澜壮阔的人生了。”被从无尽的回忆的拉出,王肃没有转头,而是继续看着夜空。

    “说说你对那小子的打算吧,真要送去老三那?”

    “嗯,那里现在适合他。”

    “然后呢?”

    “然后也就该回来了,到时候就要由我履行先生的职责”王肃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捋了捋衣袍,接着说:“传道。”

    “然后呢?”黑袍人继续问。

    “看情况,走一步看一步吧。”王肃摇了摇头,呼出一口气,早春夜晚依旧寒冷,依稀可见白雾升腾。

    黑衣人也不再问,点了点头,说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可是《诗》里的。”王肃转过头来,笑着说。

    “《诗》里面我还会一句,你要不要听?”黑袍人翻了个白眼,说道,王肃嘴角抽搐一下,没有再说什么,重新盘起腿来,呼吸吐纳。黑袍人也安静了下来,手中凭空多出一本看着简陋古朴的书籍,如果见多识广的话就能看出上面皆是古文字,及其复杂。黑袍人一页一页翻看着,看得很慢,有时候还会翻回上一页重新再看,于是时间就这样极快地流逝。

    王肃突然睁开双眼,目视前方,眼神有些涣散,轻轻开口:“现在到底是什么样?你在做什么?”黑袍人似乎毫不意外王肃回这么做,看了一眼页码,合上书,回答道:“下棋。”“胜负几何?”“天知晓。”黑袍人无奈道。

    “和谁?”

    “天晓得,或许是上天吧。”黑袍人仿佛精神气垮掉了一样,身体随意地靠在椅背上,眼睛看着窗外的夜空。

    “如果是上天,可能还好办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