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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雪夜灵堂

    小城昨夜大雪。

    破旧的街巷黄墙青瓦盖白雪,平添了一分古意。

    在巷子口一处偏僻空地,三五个总角少儿分成两个阵营,正自围观着雪地中央的两名少年激斗。场中,拳脚气劲激起漫天雪花,如柳絮乱舞迷人眼目。

    随着一声闷响传来,一个黝黑少年重重地跌出场外。

    胜负已分。

    “黑狼,带着你的狗腿子滚回你的地盘,以后不许再欺负胖球儿。”胜出的少年傲立雪中。

    那叫黑狼的少年被同伴搀扶着爬起,恶狠狠地剐了一眼后,狼狈地离去。

    待人走远,一个身形滚圆的小胖子欢快地跑近跟前,冲好友赞道:“长帆,你可真是个天才!那黑狼自幼习武,比咱都大了几岁,我还担心你打不过呢。”

    胖子叫林汉,正是少年口中的胖球儿,乃本县林员外独子。那林员外万贯家财,极爱甜食,与夫人陈氏俱都胖得肉球也似。胖球儿受之父母的,除了身体发肤,还多一个身体发福,胖得是青出于蓝。

    叫长帆的少年喜滋滋地听着好友称赞,忍不住偷眼往不远处一间茅屋望去。简陋的窗内,一名衣着单薄的瘦削少年正笔挺地坐着,聚精会神地提笔在写着什么,全然没有留意到他方才的壮举。

    这让他有些小小的失望。

    胖球儿扯着嗓子对着茅屋内的少年大喊:“凤麟,出来一起玩吧,我请你们去吃糖人。”

    那少年抬头往二人看了一眼,回道:“不了,我要先把书抄完,待会还要还回去的。”

    凤麟姓张,父母早亡,被乡里的私塾先生收留了,取了这个好听的名字。先生家穷,除了几本用作教本的《论语》、《孟子》,并没有余钱买书。所幸,不远处大宅里的顾家叔叔藏书千卷,人也随和,让他可以把书借来,再抄写在竹片上。

    “这臭狗屎,真没劲。”长帆看了一眼张凤麟,忍不住嘟囔起来。

    对于张凤麟,自从幼年时一次热脸贴了冷屁股的经历,少年便一直心存芥蒂,只肯当他是半个好友。

    “是啊,还是练武有意思。”胖球儿出声附和,忽地想起一事,忙又道:“长帆,那黑狼还有个恶霸兄长,肯定还会找我麻烦的,以后你可得护着我啊。”

    长帆拍着胸脯保证:“行!包在我身上!”

    少年意气,热血冲,生死同,一诺千金重!

    二人有说有笑,穿街过巷地正寻那糖人小贩,胖球儿忽地一顿,一只滚圆的肥手颤巍巍地指向前方,语声带着惊惧:“长...长帆,那好像是你家...”

    长帆扭头去看,远处自家宅院前,一辆马车正缓缓停下,邻里百姓立于道旁指指点点。

    而那马车上停的,赫然是一副阴森的棺木!

    少年笑容不在,心底猛然一沉。

    ...

    夜晚,顾家灵堂。

    堂中,一副厚重的棺材结实而冰冷地摆着。躺在里面的,是顾家老爷子顾命常,人送外号:顾三郎。

    简单的三字称号,疏无特别。

    但若在前面冠以“鬼瞳”二字,江湖上可谓无人不知。

    顾家有一套家传武学,称作渐戊烈火,算得是上等武技。顾家老爷子本就武道精深,晚年更有奇诡际遇,以知天命的年纪竟让他更上层楼,觉醒出一式威力奇大的禁招。二十年前,在一道家福地,顾三郎一剑破仙人百剑,杀得血流成河。血眸一凝,千人不敢近前。

    自此,鬼瞳三郎名动天下。

    而那渐戊烈火的一式禁招也因行功时双目有红芒如血,状同疯癫,被世人呼为“赤血妖瞳”。

    老爷子膝下有三子,分别叫仁川、仁武、仁风。

    长子顾仁川英年早逝,只留下一个遗腹子。次子顾仁武育有一子一女,顾仁风有一子,四个小辈依辈分按“青帆远岚”取名,从老大往下,依次是顾长青、顾长帆、顾长远、顾长岚。

    长孙顾长青有一两小无猜的恋人,唤作姜茹。两人青梅竹马,又兼门当户对,早得了尊长首肯,只等开春便要完婚。顾家红喜在即,不料竟先遇上了这白喜之事。

    顾仁武虎目含哀,心中却是满腔疑虑。

    老爷子因杀业太重,七十之龄金盆洗手,而月前却不知何故突然提剑出门,十日不到竟传来这身死噩耗。

    正思虑间,突然,他心中一紧,眉头猛然皱起。

    几乎同时,数声惨叫从灵堂外的院子传来。

    潜伏在院墙上的几名哨卫倒翻而下,重重砸在地上,顷刻间吐血毙命。

    十来个黑影蹲伏墙头,手中利刃寒光闪闪,滚滚杀气有如实质。

    顾家人在灵堂慌乱地挤成一团,女眷孩童大惊尖叫。

    顾仁武虽惊不乱,双手燃起烈焰,已跨步出堂挡在众人前方。顾仁风、顾长青紧跟其后,于左右各守一角,将一众弱小护在中间。

    顾家长孙以唇作哨,从院子四周阴影处瞬间又奔出十数名潜伏的持刀护卫,显然顾家也不是寻常人家。

    黑暗中,一个身影缓缓走出,现出容貌。

    长帆全然不知生出了何事,从一旁探头来看,立时见到父亲满面惊颤的表情。

    来人身着灰袍,鬓有微霜,脸上沟壑相连,写满了坚毅。他走到三丈远处,浊声道:“十年未见了啊,老五。”

    顾仁武颤声回应:“三、三哥。怎会是你?”

    顾家众人面面相觑,来人似乎与顾家有旧,却不知为何剑拔弩张。

    顾仁武收敛心绪,望向对方明晃晃的刀枪,直言道:“三哥,你意欲何为?”

    灰袍客缓缓吐出四个字:“苍、龙、逐、日。”

    顾仁武双瞳张大,惊得无以复加,良久方平复:“想不到连你都被拉下水了。”

    灰袍客避而不答,反上前一步:“在令尊灵堂前我无意与你为难,老五,只要你交出龙头大哥当年的手书,我自当率众离去。”

    顾仁武眼神复杂,沉默片刻后,他低声道:“我辞官归隐,举家搬来这小城,便是不打算再问世事。三哥,念在结义一场,请你高抬贵手吧。”

    那灰袍客却似听到了天大的滑稽,大笑出声:“高抬贵手?哈哈哈。老五啊,这许多年过去了,你倒是安身养命了。但你可知当年的弟兄都在哪呢?难道龙头大哥就这样枉死了吗?那些奸佞小人反倒加官进爵,活得逍遥自在。”

    他心头激愤,越说越怒,手指对方疾声厉喝:“这就是你顾仁武的公道?你对得起龙头大哥在天之灵吗?”

    顾仁武似心中有愧,往事掠过心头,一张儒雅的脸上泛起痛苦神情。

    顾长帆从未见父亲如此姿态,一时大感茫然。

    “你一家老小在此,我劝你还是交出来吧,否则,休怪我不念结义之情。”灰袍客语气冷峻,已是最后的劝说。

    顾仁武脑中闪过一个身影,又回头看了看身后一众受惊的家人。他压抑住内心的起伏,虽有痛苦,但眼神转而坚定,只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灰袍客似乎早已料到,叹息一声:“老五啊,你文武双全,智计过人,但事关天下的命运,凭你一个人是担不起来的。”

    灰袍客身侧一直立着一个青衣汉子,脸蒙黑布,只露出一双阴冷的眸子。他粗暴地打断二人道:“顾命常都死了,还跟他废话什么!杀他几个家眷,他自然知道厉害,给我上!”

    说完,那青衣蒙面人带头发难,一柄长剑迸发出耀眼绿芒,瞬间在空中穿越五丈距离,直刺顾仁武,竟是少见的上乘剑术。

    “铛”地一声脆响,顾仁风御剑斜向飘出,已替兄长接下了这攻来的凌厉杀招。

    墙头黑衣人如鬼魅般飘落,顾长青身先士卒,带领一众护卫拼死守住四方。

    顾仁武暗自戒备,眼前灰袍客十年前便是名动江湖的好汉,容不得他有丝毫大意。所幸对方只冷眼淡看场中厮杀,并无出手打算。

    但即便如此,天平还是很快倾斜了。

    黑衣人有十来个,功力俱在顾家护卫之上,加之出手狠辣,众护卫很快便招架不住,几回合下来便有人惨死当场。顾长青虽武道精深,但他分身乏力,护得住东边,救不了西边,局面渐渐左支右绌起来。

    顾长帆亲眼看着一个近在咫尺的护卫被拦腰斩作两截,鲜血如慢动作般飞溅而出,兵刀落地铿锵有声。

    那护卫只剩半截身子却犹未气绝,倒在血泊中,眼望着他想要大声呼喊。但因喉中有血,那最后一声呼喊卡在喉间,像极了铁匠铺秦老头在拉扯他的破烂风箱。

    十二岁的少年郎牙关不自觉地发颤,脸色苍白至极。真实的江湖厮杀让这个玩伴口中的武道天才脑中一片空白。

    顾仁武正自全神戒备,眼角突然瞥见一幕,直惊得他魂飞天外。

    在院中左侧厢房门廊之处,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娃惊疑参半地踏入院来,如同闯入狮虎搏杀场地的一只稚嫩羊羔,正是爱女顾长岚!

    她大病初愈,由奶娘早早地陪着回房了,此刻却不知为何独自一人走到了这战局外围。一个黑衣人直扑过去,手中利刃扬起,竟打算对这个不满五岁的女童痛下杀手。

    顾仁武心神巨颤,急喝一声,顾不得胸前门户大开,佩剑青石电射而出,直取那黑衣人要害。

    那灰袍客久未出手,眼中凶光闪过,身形竟凭空消失了。转瞬,他已出现在八丈开外,手中电芒闪过,已将长剑青石斜向震开。

    顾仁武心神俱裂,蓦然瞅到一少年,近乎绝望地大吼:“帆儿!救小妹!”

    顾长帆听得父亲怒嚎,茫然地看向身旁不远的小妹顾长岚。他奋力地伸出手想要前冲,但他的腿好像不是自己的,抖得如筛子一般,竟迈不出一步。

    眼看着这女童就要遭受一场身首相离的惨祸,视她如己出的婶娘苏溪柳吓得面色发白,当场昏死过去。

    突然!从那门廊的木柱后面窜出一个瘦削的身影扑向顾长岚。那身影手中一本古书掉落在地,溅起一滩血水。

    张凤麟!

    下一瞬,天地仿佛都静止了。

    一声稚嫩的痛哼响起,一截嫩藕般的手臂连同半截衣袖旋转着飞上半空,甩出的血水飞溅上顾长帆苍白的脸颊。他目光茫然,嘴角微颤,竟如痴了一般,一动不动。

    来还书的少年拼死一跃,终究也只在千钧一发之际带得那少女身形一偏,而左手却被齐肘切断,在惨痛中昏死过去。

    “长帆小心!”

    那青衣蒙面人以一手惊人剑术压得顾仁风喘不过气,突然瞥见场中一个呆立的少年,他猛然趋近,抬手便是一掌挥出。

    那掌风凌厉至极,转眼便到,顾长帆从那声惊叫中回过神来,循着喊声僵硬地转头。

    他只看到眼前罗裙翻舞,他那尚未过门的长嫂姜茹飞扑上来挡在身前,然后被凌厉的掌风击中,巨大的冲力使她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飘起,血雾从她的口中喷出,艳丽如同晚霞。

    顾长青眼含热泪飞身而上,赶在落地前接住了那副柔弱身躯,怀中人筋骨尽断,脉搏已微不可闻。

    顾家长孙声泪俱下,痛得肝肠寸断。

    “哇呀呀呀!”顾仁武青筋暴起,虎目渗出热泪。佩剑青石赤光大作,凌空立于胸前,渐戊烈火赤金色的气劲从他体内怒放而出,须发狂舞,劲风飞沙走石。

    下一瞬,青石幻化成万千剑影,往四方激射而去。

    五丈开外四五个黑衣人尚未有任何反应瞬间被撕裂。剑气破开身体后,不作丝毫停歇,十丈外坚硬的花岗石院墙轰然碎裂。

    此前一直满不在乎的灰袍客,直到此时才露出凝重表情。

    故人十年未见,早已武道大进。

    那青衣蒙面人眼见对手威势,猛然出手,一记虚晃已将眼前呆立的少年拉入怀中,剑锋横起,直抵咽喉。

    场中立时一静。

    青石在空中荡出一个大弧,又飘回身前。顾仁武伸手握住,作猛虎之吼:“放了我儿!”

    顾长帆闻此巨吼,因惊恐过度而涣散不堪的眼神缓缓聚焦,小妹断臂昏死、长嫂气息全无的场景立时映入眼来。

    行!包在我身上...包在我身上...

    少年脑海中不断回响着一声声稚嫩豪言。

    一股狂猛的气机夹着无上戾气从他四肢百骸渗出,在筋脉中肆意冲撞,几欲裂胸而出。

    “呃啊!!!”少年仰天作啸,周身燃起深红气劲有如妖火,双目中竟泛起一抹诡异的嗜血红芒。

    那灰袍客近在咫尺,任他身经百战也忍不住面上一寒,喃喃发声道:“赤...赤血妖瞳!怎么可能?”

    那青衣蒙面人眼见怀中少年生出异象,正要有所作为,手上忽有剧痛传来,几乎令他当场痛昏过去。

    他猛然撤手,于绝望中急往左手去看,整条手臂竟被那红眼少年连着骨头一口咬断,只剩一丝皮肉相连。

    雪夜灵堂前,响起他嘶声的惨嚎。

    顾长帆嘴角带血,弓着身形,喘气如牛,双目赤红凶光不散,望之如上古凶兽。

    顾仁武眼见现出转机,猛然提剑,往那灰袍客飞奔而去,其势之快犹如闪电,在身后留下片片虚影,沿途的黑衣人有反抗的或来不及反抗的,都被他一剑腰斩。

    那灰袍客久经生死,哪里不知眼下凶险。他身形猛然前冲,左手扯住那青衣蒙面人上臂,右手往顾家弱小急劈一刀,两人脚下运力身形已冲天飞起,眼看着就要越墙遁走。

    顾仁风剑影闪动,化去那刀芒,起身便要去追。

    顾仁武忽地弯腰咳血不止,艰难地挥手示意他留下。

    场中,顾长岚倒在血泊中,苏溪柳昏死地上,顾长青抱紧心上人黯然饮泪,众死士护卫无一完人。

    顾仁武痴呆地环顾一周,看了看那凶戾的少年,最后步履蹒跚地走近爱女倒卧之处,他双膝跪倒,颤巍巍地拾起那截断手,将爱女紧紧搂入怀中。这个坚毅的汉子仰头闭目,两行血泪从眼角无声淌下。

    妖瞳少年眼中红芒退去,脑中渐渐清明。

    他望向父亲跪地无助的身影,那两行血泪如两道血泉从他头顶当头浇下。

    少年心中一痛,似有万千虫蚁在胸膛内弑咬。

    下一瞬,他全身气机一泄,双眼一黑,昏晕在地。

    深夜。

    顾宅突然燃起大火。

    原本被打杀声吓破了胆的周遭百姓观望了形势后争相赶来救火。火灭了才发现灵堂前一地的尸首,而顾家所有人已人去楼空。

    人们议论纷纷后,终于报官散去。

    只有一个瘦削的少年,握着一本沾血的古书,眼望着远方的黑暗,久久不愿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