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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终末与伊始

    即使是下辈子,荣归也绝无可能忘却谷粒最后的那段时光。

    直到三个月后的现在,当他睁开眼睛,看到光影在素净的天花板上流淌时,还会下意识地想着:谷粒还在赖床吗?她今天最早的直播是多久来着,得马上去准备好早餐,还得想办法藏些肉进去,她最近越来越瘦了……

    然后屋子就会用满室悄无声息、用好生地盖在身上的被子、用黑着屏的手机提醒他:

    谷粒已经不在人世上了。

    荣归无神的睁着眼睛,愚蠢地微张着嘴,路灯的光线从窗帘缝隙里落在他身上,就像夕阳最后的余晖,又像是马上要蒸发的露珠所折射的晨光。手机不响,电脑不亮,现在的他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就只有回想,可荣归不敢回想,他一回想着,品味那时的艰苦与心酸,就愈发嫉妒,情绪的漩涡裹挟着他快要发狂;而一望见哪些细小的、愉快的碎片,绝望就如同潮水要把他侵蚀成碎屑。

    他仿佛能看到年轻的谷粒从电脑桌前转过头来,嘲笑他说:“呀,你看这个荣先生,他真的好像一条狗哦。”

    又好像听见日渐消瘦的谷粒掩着面呜咽:“对不起,对不起,荣先生,都怪我,都怪我……”

    荣归伸出手。

    他应该拍拍谷粒的肩膀:“没事,大不了我们从头来过。只要你还在,我们就能把一切找回来。”

    或者他也能摸摸谷粒的头:“谷粒,累的话我们就走吧,换条路子。只要你开开心心的,我就觉得有希望。”

    但那时荣归满心焦躁,本来就不会安慰的人更是口不择言——

    “啪!”

    空荡的房间里响起一声脆响。

    “不要回想。”他用沙哑枯涩的声音跟自己说。

    但是要如何不去回想呢?

    路灯亮着的暖黄光线,透过小房间印花的窗帘,在卧室地上投下斑斓的影子。

    如果房间某处还留恋着一个灵魂,那么她此时悲哀地看去,会见到一团行尸走肉悉悉索索从床上站起,然后佝偻着停顿在那些阴影面前。

    那些经过挑选的窗帘筛下的光影,构成一只只小巧的动物,随着时有的清风,在木制地板上行走跳跃,守护着温暖快乐的家园。

    而那团高大阴影所构成的怪兽,就被这些小生物驱逐在家园外。它沉默矗立着,无声颤抖着,永远无法迈过那道幸福的壁垒。

    卫生间外晾着一块孤零零的手巾,素色的杯子里放着一支孤零零的牙刷。

    荣归沉默地拿起牙膏,给那支蓝色的牙刷涂上了橙色的凝胶。他把那支牙刷塞进嘴里,下意识地去找与蓝色形影不离的粉色牙刷,想给懒洋洋的她涂上牙膏。

    然后他意识到:谷粒所有个人物品,都已经被她家人带离了这个房间,与他作了永久的告别。

    “我们不会怪你,因为她最后都把你当作唯一信任的人。”那位瘦削的老妇人伛偻着身躯、形容枯槁,“但是那是我们的囡囡,我们没求过她大富大贵,只想要她平平安安、一生自由自在。”

    然后旁边扶着她的华发老人,像是脊梁被折断,向荣归鞠下躬来:“我平生没有求过别人……请原谅我们恨你。也许囡囡说,想留在你身边。但还请宽恕这对从此再无依靠的老父母——请原谅我们,放我们唯一的囡囡自由。”

    那位满腹诗书的傲气老人说:我们跟不上时代了。但这屋子再大,不是我们囡囡的家;网络再广,容不下囡囡在里边安静歇息。

    如今的厨房显得很大,很空旷。偌大一个厨房,只有立式冰箱亮着幽冷的蓝光,荣归打开柜门,里边零散放着速食饺子、泡面、还有酒。说来可笑,这儿从前向来放着琳琅满目的蔬果、鲜肉、水饮,但当外边那些、荣归好不容易学会使用的、杂七杂八的厨具都消失之后,他就突然又变回了料理生手。再后来,当他想起来,拉开冰箱门时,本来靓丽鲜美的食材都在外皮上长出了厚厚的一层霉霜。

    荣归随便拿起来一袋泡面。

    “不准吃方便面!”谷粒说,“味道太香了,我会忍不住想吃的。泡面对女人皮肤影响可是很大的,我要是变成黄脸婆了,荣先生养我呀?”

    荣归笑了笑。随后他又陷入了静止,直到水烧开的啸鸣将这具躯壳重新唤回人世。

    客厅里的挂式电视放着无所谓的热闹节目,主持人与嘉宾都哈哈笑着,仿佛屋子里就满地都跑着乐呵。荣归取下了眼镜,泡面碗里升腾起热气,在镜面上留下行行细密的水珠,像被人调皮地在前面哈了一口气,又像某日控制不住外溢的泪滴,什么也看不真切。

    “嗡—嗡—”

    偏生这时候手机在桌上振动了起来。

    荣归凑近看了一眼屏幕,吞下一口面条,有些含混地应道:“喂。”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然后响起同行戏谑的笑声:“哟,凌晨五点,正吃着晚餐呢?”

    荣归睁大了眼睛去看手机右上角的示数:啊,原来才凌晨五点零四分。

    他简单地说:“没,刚起。”

    “国庆长假呢,上班族学生党都有空的好日子,你就睡过去了?”那头声音带着讨厌的故作讶异,老大姐装腔作势地说着,“这不荣归啊。我们刚下播呢,小罗睡前还念叨着,怕荣归故里那边又搞出什么新奇玩意,别到时候辛苦一宿,又是跟在谷粒背后吃屁。”

    “嗤。”

    “??”这么多年直播,从来没赢过的同行大姐无能狂怒:“荣归你笑屁?看不起老二的挣扎了是不是?我们小罗给谷粒垫脚石当多少年了,都快熬成老罗了,还不让人惦记下老大的位置了?我跟你讲,要是谷粒还不出现,这次黄金周的直播榜一,我们小罗拿定了!”

    荣归烦躁地咬断一截面条。

    “靠,不会真如我们小罗所说,你丫又藏了什么大料吧?谷粒也不是人民币啊,这都大半年了,再错过黄金周,天大的人气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啊。”

    嗤,老大姐不安了。电话那头的动静荣归再熟悉不过:手下败将的女人狠狠搓了一口烟头,像只斗败的公鸡那样垂头丧气,又深深吐出一口气:“看在这十几年的交情,荣归,给个痛快。你跟谷粒到底在憋着些什么,能不能让我们小罗爽一次第一?”

    呵,简直是如同泡沫般一戳就烂的谎话。

    荣归咽下最后一口面条。

    有时候他总怀疑人们为何能如此愚蠢,惺惺作态又搔首弄姿,生怕别人意识到、又生怕别人意识不到,自己那点藏得肤浅又单薄的所谓“关心”。既害怕太直白被人点出“不近人情”,又害怕太内敛被人批评“漠不关心”,就像进行一场事先安排好的表演直播,得小心翼翼安排愚蠢的分量,既要让观众在适当的时点能欢乐地吐槽,又要让整体的水准令人观看舒适,以望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可是感情不是直播。

    “是荣先生把人想得太阴暗了。你得出门多走走,多见见阳光,不然我的荣先生都快变成愤世嫉俗的吸血鬼啦——”

    谷粒那么说。而电话里还在喋喋不休,丑陋的自作多情快扰得他听不清谷粒的声音了。

    “嗤,‘你家小罗’,你知道你家小罗向谁表了白吗?连自家事都管不住,还来成天瞎bb,好不好玩啊,男人婆?”

    话语是最恶毒的刀子,而电话里如同太平间般死寂。

    他说了多久?手机屏幕已经黑了,上面映出一张凶狠而憔悴的脸,像是守着同伴尸体的孤狼,从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与嘶吼,挣扎着对抗每一个试图靠近的、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的生物。

    而屋子里还回荡着电视节目的哈哈笑声,却孤单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死去。

    只有在这样里,荣归才仿佛能听到谷粒在责怪他:不能那么说,要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荣先生不能辜负了别人的好心呀。

    荣归想像以前一样嗤笑。

    可房间里只有电视传出来的,失真而虚伪的哈哈大笑。

    “靠!差点给烟头烫死!”

    骂骂咧咧的声音突然响起。

    “唉我艹,荣归还是‘荣归’啊,这不是半点没变嘛,骂人起来这劲,牛!亏老娘还做了半天准备,这破圈事儿多就算了,连消息都传得这么离谱,靠。”

    手机在桌上射出幽幽蓝光,通话界面的时间还在一秒一秒往下跳。

    “我也不跟你啰嗦,拐弯抹角不是老娘的风格,刚那些话就要了我老命了。你就说,你俩是干嘛去了?通知不发微信不回,那么大个工作室,整整伍月闹失联!好家伙,圈子里那闹的,叫一个翻天。有说你俩是干脆趁这机会结婚蜜月去了,小罗一听就说不可能,我也说不对啊,荣归不是这性格啊。按你这b毛病,可不得微信往我们这圈老家伙这儿晒到吐,再不得好好搞爆几个人心态。结果我一打听,都好着呢,全到处在问谁心态炸了没,那也不像演的,我就估摸着吧,你俩还没成。”

    大串话就像炮弹,从手机里射出来都觉得烫手,让按下去的手都给那热度停在了半空中。

    “去他大爷的,然后跟在你俩结婚的传言后,就不知是哪个孙子传出来的,说——艹,老娘还得骂一句傻x。本来我怎么都不信的,可这都伍月了啊,你们还没半点消息,再大的心都得怀疑起来,想着——谷粒是不是真出事了……”

    “嗵”。

    一刹那,电话里的喋喋不休戛然而止,满室聒噪的笑声荡然一空,只剩心脏剧烈地、好像要膨胀然后迸裂似的抽搐。

    然后,整个世界仿佛什么都没留下,疼痛、悲哀、愤怒、绝望……就连呼吸与心跳都不复存在,只剩下一句话在每个角落里都彰显着存在感。

    它说:“谷粒已经不在人世上了。”

    谷粒说:“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呢?荣先生,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啊,谷粒。

    我昨天做了个梦,梦到高中时候的你,你乖乖地穿着丑毙了的校服,绞着手指跟我说:“荣先生,我还是决定去读大学好了。虽然说可能没法大富大贵荣归故里,但那样安安稳稳地,跟大家一样,过好这一生,我觉得也很幸福的呀。”

    我当时愣在那里,天都塌了,泪流满面,却不知道是为什么流泪。

    是为你可以平安过完一生吗?

    是为你会陪在别人身边,娇嗔叫他“先生”吗?

    是为我,原来离你好好活着,离得那么近吗?

    是为我,有一瞬间窃喜,真实的你曾在我身边待了那么久?

    ……还是为我,无法分辨那幕场景到底有没有真实地发生过呢。

    我是否亲手把你从真正幸福的人生里推开,把你推到绝望的轨道上,还冠以“有朝一日荣归故里”的名义,而沾沾自喜呢。

    谷粒,有哪些是真实的,有哪些是虚假的呢?

    但是谷粒,你已经不在人世了,只残酷地把我留在这里了。连带着你的提问,连带着我的无知,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你的答案呢?

    “……是我。荣归,对不起。我只说一件事:我们联手,去‘复活’谷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