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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马丘奏对

    五色五音五味,

    自傲自吹自擂,

    无知无修无畏。

    戏言嬉语,

    房塌墙倒由内。

    大狱里,可能是长期没有阳光直射的原因,无论哪个季节都弥漫着一股霉味;又可能是关的人太多的原因,无论什么时辰都能闻见一股浓郁的酸味。这两种味道夹杂在一起,互相发酵出一种特别独特且特别诡异的气味。以至于哪怕是第一次进来的人,在闻见这个气味的瞬间就会了然前路艰辛,而后用不了多久这个人就会在这种气味的腐蚀下,愈发变得人鬼难辨。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气味会不断往人的五脏六腑里渗透,以致很多人在离开了以后很久,也难以洗刷掉身上的那股独特且诡异的气味。

    鬼浮生躺在一块破草席上,平静的但是却拼尽全力地,保护着自己的记忆不被这种独特且诡异的气味沾染。自从上一次被带到了走廊上以后,这个世界似乎就抛弃了自己。即便他花光了身上的所有的银钱,可是他却再也没能见到任何一个他曾经熟悉的人,他甚至已经记不清过去了多久。饥饿、彷徨、寒冷、恐惧早已交织得麻木了他的每一处神经。

    “发饭了!”随着这句话的响起,鬼浮生条件反射般的冲到了牢门前,果然,饥饿才是人类最难抵御的痛苦。几块黑乎乎地发着馊味的,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面饼被狱卒隔着栅栏扔在了地上。鬼浮生从地上捡了一块最大的,坐到了一边,大口地吃了起来。直到这个时候,其他的人,才敢一拥而上,争抢着地上剩下的面饼。

    从最开始的一天两顿,到一天一顿,再到两天一顿,直到如今的三天一顿且分量减半。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早已被饥饿折磨成了野兽。

    早在食物供给变成一天一顿的时候,整个大狱里每一间号房的人,就自发形成了一种十分严格的等级制度。当然,这种自发,更多的是来自躯体的疼痛和对死亡的敬畏。饥饿确实是最难抵御的痛苦,但是死亡无法抵御。

    鬼浮生用自己腿脚,确定了他这一间号房的等级制度。但是他不做分配也不独自享用,他只是每次都拿取最大的那一块,而后任由其他人自由发挥,但是他也会严格地控制自由发挥的极限,起码让每个人每顿都能吃上几口。所以他这间号房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过人命,不像其他的几个号房,要不就饿死了最弱的人,要不就是几个最弱的人合伙打死了最强的人,人命在这里此时已经不足为道了。他这么做就只是因为在他的心里,一直还残留着的最后一丝的坚持。

    “我得活着!三寅找不到回家的路。”

    三寅搂着乌黛黛,窝在床上,两个小小的身体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如果现在有人问他们,最想要什么?那么他们绝对会异口同声地回答:“要吃饱。”

    饥饿带来的寒冷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发散,它和你穿了多少衣服,盖了几层被褥没有任何关系。

    整整一个月了,乌叔和乌婶,每天一早就会出门,一直到晚上才能回家。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两个小孩才能吃上大人带回来的口粮。口粮的种类每天都不一样,但是不变的是,少得可怜。

    两个孩子都是长身体的年纪,本来饭量就大,可现如今,整个马丘城里的每一个人都面临着饥饿。在生与死的面前,让更多更有价值的活下来,永远都是每一个生物种群都必然会做出的选择。可怜的是,幼崽从来都不属于更有价值的选择。或许,幼崽是一个种群延续下去的希望,但是很多时候,延续必须给存在让道。

    “三寅哥,你肚子又叫了。”乌黛黛侧过脑袋,小声地说着。那曾经圆滚滚胖嘟嘟的小脸蛋如今可以清晰地看出下巴,那本来就白皙的皮肤更显苍白。

    三寅微微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而后以几乎不可察觉的动作抻了抻被乌黛黛枕到有些麻木的胳膊。

    “三寅哥,你想爹娘吗?”乌黛黛见三寅不说话,转过脑袋,看着屋顶接着问道。

    “嗯。”三寅回答着,伴随着一声绝对不应该属于他这个年纪会有的,长长的叹息。

    “三寅哥?”沉默了片刻,乌黛黛又问道。

    “嗯?”

    “我要是以后给你当小媳妇了,你不会让我挨饿的吧?”乌黛黛又侧过脑袋看着三寅。

    三寅这下也侧过头,迎着乌黛黛充满希冀的眼神,坚定地点了点头:“嗯!”

    “三寅哥,你真好!”说完,乌黛黛笑着的吃力地从被窝里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了三寅的脸上。

    雪时停时下,整个马丘城变成了两种颜色,白皑皑的屋顶和黑乎乎的泥泞。因为无法下蹲,所以老乌趴在地上爬来爬去,不住地往面前的几个火堆里添着柴。他之前那根做工有些匠心的拐杖,几天前被拿来引火了。所以现在的他,在没有人搀扶的情况下,大多时候都是这么趴着的。

    乌婶在不远的井台边,搓洗着已经发黄的白布条,这些都是从已经死去的伤员身上剥下来包扎伤口的绷带。阳光下略微冒着些许温气的井水,在布条的搓洗下,慢慢地越来越红,顺着井台肆意流淌,没过多久就一层一层地冻得铁硬。

    乌婶扶着腰直起身子,把刚刚拧干就已经冻得发硬的布条晾在绳索上,偏过头看向趴在地上的丈夫。仿佛是心有灵犀,老乌也正好在这个时候看了过来。两人四目相对,莞尔一笑,但是眼中的心疼一模一样。

    在片刻对视之后,两个人同时收回了目光,各自忙活了起来。围城一个多月了,想要有口饭吃活下去,就得发挥作用,更何况,家里还有两个小的在等着。

    所幸老乌平日里混得还算有点人缘,因此两口子被分到了这个临时的伤员救护站里,一个烧水煮汤,一个洗洗补补。每天都能跟着这些伤兵吃上点热食,偶尔甚至还能喝上几口热气腾腾的肉汤。

    乌婶遗憾的是,不好带,不然也带一点回去给三寅和乌黛黛喝上几口,那该多好啊。恰恰相反,乌叔庆幸的是,不好带,因为他本能地感觉这个肉汤里面的肉未必是以前他们吃过的肉。有些肉,不能吃!

    城外的敌军,每一天都会从马丘城的周边裹挟来大量的百姓,锁在大营中,等凑到了一定的规模,就会驱赶着他们扛着沙袋往马丘城镇,既填沙袋也填人命。随着上一次援军的全军覆没,在马丘城周围方圆千里甚至更远的范围,他们的骑兵再也遇不上什么像样的抵抗了。

    根据冒死出城且命大得回的探子们说,敌军已经围了周边十多个府县城池,当然攻占下来的或者招降得更多,整个并州的北部差不多都已经都是敌军的天下了。

    有消息说,朝廷在四处调兵遣将,几十万大军已经陆续都集结到了并州的州治燕山府,不日即将北上。

    也有消息说,朝廷已经派出了议和使团,此刻正在敌军的大营中和铁真大汗进行磋商议和。并且已经达成了很多的条款,只等敌军收到朝廷的赔付物资就会退回北方的草原去。

    当然,诸如此类还有更多的版本。但是对于此刻马丘城里的军民来说,最现实的就是隔三差五的攻城厮杀和即将消耗殆尽的粮食。

    狼族的中军大营半个多月前就已经搬到了马丘城的南边。背靠着止马丘北坡五六里地距离自东向西绵延数百里。整体的规模看上去要比之前小了许多,那是因为很多部族和部队都分散到了其他的地方。

    铁真大汗此刻正安静站立在马丘上一块并不算太大的平地上,谢盼偿就站在他的身后不远的地方。“谢卿,根据你的推测,我们狼族这一次究竟能打下多大的土地?”铁真大汗凝望着南方,突然开口问道。

    谢盼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些出神,突然听见大汗的询问,愣了一下:“回大汗,以我所见,问题的关口并不在咱们能打下多少的土地。”

    “哦?那依你所见,问题关口是什么?”

    “回大汗,问题关口是咱们到底需要多少土地,以及隋阳帝国上下对于被占领土地的忍受极限是多少。”见大汗转过身子看向自己,谢盼偿连忙俯下了身子接着说道:“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难,此次我们狼族倾族南下,各部族人口加在一起不足三百万。虽然目前我们在各条战线上都或多或少占据了一定的优势,但是实际上,我们的损失远远大于隋阳帝国。其一,我们失去了幅员辽阔的北方草原;其二,在我的计划下,为了这次躲避天灾南下,我们放弃了绝大多数的老弱病残,失去的人口要远比我们活下来的人口多得多。为此,很多部族的首领在私底下恨不得把我五马分尸。”

    铁真大汗听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不能怪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们以后会明白的,就算不明白我也一定会让他们明白的,你明白吗?”

    “明白,谢盼偿明白,就是因为这份明白,我此生将永远忠诚于大汗!”说到这里,谢盼偿深深地俯下了身子,肩膀微微有些颤抖,话语中也微不可觉得有些许的哽咽。

    铁真大汗走上前,默默地把手放在了谢盼偿微微颤抖的肩膀上,然后用力握了握:“你心中苦楚和心中抱负,都会因为你的忠诚而得到解脱和施展。”

    谢盼偿听闻此言,内心顿时百感交集,再也强忍不住,低着头压着声音哭了起来。铁真没有阻止他,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心中承载了太多的负担和压力。

    哭了一小会,谢盼偿这才稳住了心绪:“谢盼偿失态了,请大汗责罚。”

    “呵呵,好吧,那就责罚你把刚才没说完的话说完。”

    “是,所以第一个问题取决于我们为了站稳脚跟到底还能接受多少的牺牲。其实三百万人想要活下来要不了多少土地,甚至过多土地会让我们陷入其他的危机。”

    “嗯,说下去。”铁真大汗沉思了片刻,不置可否。

    “是,目前我狼族的优势是局部的,在有限的区域内,这个天下没有哪支部队能和我们的狼族骑兵抗衡。所以,我们要趁着隋阳帝国无心且无力北顾之时,把根扎得更深,让更多的母亲去繁育更多的后代。如果有一天,我们狼族的人口能够达到千万,披甲的勇士突破百万,这天下将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我们去任何我们想要去的地方。”

    “一千万。”铁真大汗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沉思了片刻:“看来,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谢盼偿并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反而用更加坚定的语气说道:“是,但是您的子孙可以!”铁真大汗愣了一下,接着开怀大笑:“好!好一句子孙可以!好啊!”

    “大汗的心胸万年难遇!”谢盼偿难得说了一句恭维的话。

    “呵呵呵,难得你谢盼偿也会拍马屁,好了,好听的话自会有旁人去说。而你只需要说真话。”

    “这就是真话。”谢盼偿摸着胸口解释了一句,而后不等大汗有所反应接着说:“第二问题,关于隋阳帝国忍受的极限,这个问题其实无解。”

    “哦?此话何意?”

    “我是南人,我了解南人,在几乎所有南人的心目中,我们狼族都是未开化的野蛮人。他们决不允许哪怕一尺一寸的土地被我们占领,因为那对于他们来说,这意味着耻辱。”

    “那按你这么一说,岂不是真的无解了吗?”听到了这里,铁真大汗的语气中多多少少流露出些许的森然。

    “不,大汗,无解是他们,不是我们。南人有无数的事情会让他们感到耻辱,但是可笑的是,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却是他们自取其辱!他们从来都是以天朝上国自诩,正是这种自大让他们的目光变得狭隘,变得目中无人。可是,如果有一天,有一个对手能够有抠出他们眼珠子的实力,他们就会闭上眼睛,任人欺辱而不觉得耻辱。而如今,我们狼族就是那个已经具备抠出他们眼珠子能力的对手,尽管我们此时还没有整个吞下他们的实力。”

    “说得好,说得好啊!”铁真大汗听完谢盼偿的话,思索了许久,这才仰天长叹地说道,“感谢长生天的保佑,这天下只有你一个谢盼偿!若是有更多的南人都有你这样的眼光和胸怀,试问天下,谁能与之匹敌啊!”

    “大汗过誉了,谢盼偿不敢认同。我未得大汗赏识之前,我就已是我了,可直到有了大汗的赏识,我才能做真正的谢盼偿!因此,感谢长生天的保佑,让我在有生之年能够来到大汗的身边,得到大汗的信任,倾我平生所学辅佐大汗,谢盼偿此生无憾!”

    北风悄然吹过,将铁真大汗豪迈的笑声送向南方。只可惜,隋阳帝国的都城长安太远,朝堂上的声音太杂,所以没人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