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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刘大碗家大喜

    八月十五中秋节这天,刘大碗家大喜。

    秋日的天空像一个青花大瓷盘,倒扣在陶镇顶上,蓝是蓝,白是白,蓝白相映,澄澈透亮。瓷盘下的陶镇,群山环抱,秋叶红一团,黄一簇,绿一片,红有百样红,黄有千般黄,绿有万种绿,浓墨重彩,层层叠叠,把个小小的镇子装饰得犹如一个华丽繁缛的斗彩大碗。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从依山的小镇和对岸的山脉中间穿过,山脉由九座连绵逶迤的山峰组成,从镇子这边望过去,活像一条巍然盘踞的神龙,陶镇先人故而为其取了一个极其响亮的名字:龙脉。龙脉又按山峰的高矮顺序依次取名,最高的龙尾,海拔近二千米,叫做一山;次高的龙背,叫二山;临河的龙首最矮,海拔不过五六百来米,是为九山,九山上九道山涧溪流飞珠溅玉,唦唦地自山顶奔驰而下,像九条飘飏的雪白纱帘,一路飘进山脚不息不歇的河流里,这条河唤作九河,然则,九河之名却不全因为九山,九河的源头来自距离陶镇三十里外的九个大小不一的清潭,清潭水比韭菜汁还绿,深不知底,传说潭下有条暗河,河里住着九条龙,所以唤做九龙潭,无论天气如何干旱,清潭水都源源不断,养育着世世代代的陶镇人,暗河涌动之时常有水患,陶镇人便在潭前筑起了高高的水坝,河水源于九龙潭,又流经九山,是以取名九河,水坝便叫做九河大坝。九河两岸的五色鹅卵石在阳光下光彩熠熠,清可见底的九河水倒映着漫天青花和四面层峦,缤纷绚烂,较之康熙五彩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陶镇陶镇,烧陶制瓷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活计,据镇志记载,几百年前一个烧陶人途经此地,惊叹其天成的陶土土质,且环山面水的地理是绝佳的制陶宝地,便在此落地生根,造就了现如今的陶镇。然而,时移世易,许多陶镇人已经不再靠陶为生。刘大碗家世代烧陶,连起的名字也都跟陶有关:族谱里他老刘家的玄祖叫刘大釉,他爷爷叫刘大窑,他爹叫刘大盘,而他叫刘大碗,弟弟叫刘二碗,最小的妹妹叫刘小碗。诚然,他不负盛名,方圆百里数他刘大碗的碗烧得最好,胎体轻薄,釉面通透,花纹精致,多大都没一点儿变形,说起陶镇的碗,无人不知刘大碗。到了他这一代,说好听了是秉持祖业,现实是其他的事情他也干不来,只能安安心心,脚踏实地地干着代代相传的老本行,手上功夫自是不在话下,他原想着有个一儿半女可以承了他的手艺,可天不遂人愿,年近七旬了,膝下还是无一人。其实,早在三十年前,刘大碗就已经死心,无论他媳妇儿给送子观音烧多少柱高香,磕多少个响头,都求不来半个儿。他以为他们老两口这辈子注定了无人送终,却没想到,原来菩萨另有安排。

    三年前,九河大坝突然崩塌,滔滔洪浪如猛兽出笼,冲垮了九洞桥,吞噬了水伯庙,素日的九河大多都安静得像一块平面镜,偶有小风小浪也给人温柔浪漫的飘逸感,那日的九河却像一头愤怒的雄狮,摇甩着长发呲牙咧嘴的,野性毕露,虽不过六七十丈来宽的九河,看起来却有胜似大海般的磅礴气势,转瞬间,洪水漫过一丈高的河堤,小小的陶镇变成了一片汪洋,幸好陶镇背靠着一高一矮连在一起形似凤凰的两座大山,春天的时候一片翠绿,瞅着像青鸟,深秋的时候火红的枫树叶映得陶镇人的眼珠里尽是火焰,祖辈们也为这正对着龙脉的两座山起了两个与之相匹配的名字:矮的那座叫青鸾,高的叫火凤。大家背着包袱,携老扶幼,纷纷爬上火凤山顶逃命,他们眼瞧着河面越升越高,河水淹没了青鸾山,直抵火凤半山腰。河面上漂着竹篮子,草帽子,绣花鞋,还有扑腾着翅膀的鸡鸭和大鹅,林林总总,随波荡漾,忽高忽低。整整七日,他们都住在山顶的岩洞里,靠着山上的一汪泉水,吃野果子,野菜,连草根都拔了个干净。洪水消退后,被洗劫摧残过的陶镇破败不堪,疮痍满目,悲伤凄凉的情绪笼罩着这个小小的镇子,各家各户都忙着修缮清扫屋子。镇长一边安排人到处洒石灰消毒,一边安排水性好的男人们沿河打捞,三天后,捞出了三十二头猪,六头牛,无数的鸡鸭鹅,另外,还找到十二具人的尸体。堆积如山的动物尸体,都是即日就洒石灰埋了;而人,则在九山脚下的白草甸子上整整齐齐地停了一溜,等着各家人去认领。

    那日上了火凤山的人算是躲过了一劫,而没上山的,想来多半都已葬身鱼腹。十二具尸体,还不到失踪人数的一半,然而,只要一天没见着尸体,就还有希望,尽管,希望渺茫,可无论如何,总好过绝望。

    洪水来临前的那天早上,镇上卖鱼的李大河早早地就出河打鱼了,届时已是十日未归。当看到妇女主任走进院子时,正在洗碗的大河媳妇秀娥紧张得手足无措,恓恓惶惶间,手一滑,一个大碟子砰地一声落在了地上,顿时裂成七八块大小不一的瓷片,有的像锥子,有的像刀子,每一片都锋利无比。秀娥蹲在地上,缓缓把碎瓷片一片一片地捡起来,尖锥刺破了她的手心,殷红的血液滴在白瓷盘上,晕开成一朵朵盛开的胭脂花。“哎呀!大河媳妇儿,你咋这么不小心呢!”妇女主任大步跨进屋里,赶紧掏出四方素花手绢,敷住大河媳妇儿的伤口。“谢谢主任!您今儿来是有什么事儿吗?”秀娥轻声问。她心里很清楚妇女主任上门,肯定是有大河的消息了,可是她不敢问,也不想听。主任叹了口气,刚唤了一声:“秀娥呀!”只见大河娘怒容满面地从里屋走了出来,指着大河媳妇儿骂道:“败家女人,你这是要把整个家都败了呀!”大河娘打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儿媳妇,用她自己的话说,大河媳妇儿‘要财没财,要样没样,要不是大河眼睛长歪了,铁定不会看上这么个女人’。要说模样,秀娥绝不差,身材高挑,还长了双好看的丹凤眼,只是财这方面确实寒碜了些。秀娥爹娘走得早,上头只有一个哥哥,哥哥对她还算过得去,可惜她嫂嫂是个厉害角色,把钱抠得死死的。有钱人嫁女那是三转一响: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再加十八抬嫁妆;普通人嫁女起码也是十二抬,最差的也有个五斗柜,两个衣箱和六床被子。秀娥嫁过来的时候,只有一床棉被和一条毛毯。大河娘对此忿恨不已,动不动就让秀娥带着她的一床棉被和一条毛毯滚蛋。好在秀娥肚子争气,一连生了仨儿子,大河娘才稍微用正眼瞧她,算是勉强接纳了她。可接纳归接纳,她心底对秀娥的那份轻视和不满却半点儿也没少。

    “哎呦!大嫂子,您不是不舒服吗?咋出来了?快,我扶您回去躺着。”妇女主任见大河娘头上还包着头布,忙站起来搀着她的胳膊。李大河幼时丧父,寡母独自一人把他拉扯大,大河就是她的命根子,自发水那日起,见不着儿子的大河娘就终日以泪洗面,没两天就病倒了,下山的时候,还是几个大汉轮流把她抬下来的。

    大河娘看清是妇女主任湘月,忙拽住她的胳膊,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般,忙问道:“湘月呀!你来啦!是不是有大河的信儿啦?”

    妇女主任把大河娘搀到条凳上并排坐下,伸手把黑框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迟疑了一会儿道:“大嫂子,您可千万要支持住呀!”

    大河娘盯着妇女主任,好似不解地问道:“啥?”

    “他们说……好像找到大河了……”妇女主任一手扶着大河娘的肩膀不敢松开。

    “找到啦?在哪儿呢?咋不回来呢?”大河娘颤抖着声音问道。

    妇女主任沉默了许久,答道:“在甸子上。”

    陶镇人都知道,甸子是过世的陶镇人入土前安身的地方。

    大河娘身子晃了一下,秀娥赶紧上前扶住她:“娘!”

    大河娘不领媳妇儿的情,使尽全力推开了她。

    妇女主任安慰道:“大嫂子,您先别急,只说像大河,指不定不是呢!我这不来让大河媳妇儿先过去看看吗?”

    大河娘腾地站起身来:“我去!”

    妇女主任拦住大河娘,劝道:“嫂子您看您这身子还没好呢!让大河媳妇儿……”

    妇女主任话没说完,就被大河娘打断了:“我说我去!”她一字一句,连背梁骨都在发抖。

    拗不过大河娘,唯有一起去。

    九洞桥已经毁了,过河只能坐船。傍晚的微风摩挲着河面,合着还未散尽的霉臭味、粪便味,腥膻腐尸等各种气味混合夹杂,火红的夕阳照射下,蜿蜒流淌的九河血光粼粼,两岸群山也像被染上了血。大河娘一行三人在船上,谁都没说一句话,一路上只有风声、吱吱的划桨声还有船桨拍打水面的声音:汩啦!汩啦!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艄公划得特别慢,可再慢的船,也总有拢岸的时候,更何况九河只有半大小子也能游一个来回的宽度,泊船口漂浮着一条翻转了白肚皮的鳊鱼,一群红头苍蝇和绿头苍蝇个个把红红绿绿的头叮在鱼肚上,嗡嗡欢唱着开着美食盛宴,妇女主任一手用卫生纸捂着鼻子,一手扶着麻绳下了船。

    十二具尸体,每一具都盖了草席,一眼望去,只见到齐齐的一排脚。守尸人领着大河娘她们从最前头的一双脚,走过第二双,第三双……一直走到最后一双,大河娘乍然止步,那人的左脚板心上有一块深褐色的梅花印记,她认得那印记,那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记号,那是大河的脚,是她儿子大河的脚。她二十六岁开始守寡,整整三十年,好不容易熬到他成家,当了爹,还有一个鱼档过日子,她满以为可以松一口气了,却不料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眼看着太阳就要落下去了,妇女主任向守尸人使了个眼色,守尸人心领神会,向前一步把草席掀开。“我的儿呀!”大河娘一把扑到大河身上。妇女主任正要去扶大河娘,只听身后砰地一声,大河媳妇秀娥晕倒在了地上。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活着。人只要活着,就有无数的事儿要做,好像活着就是为了干活儿。对于大河媳妇儿秀娥来说,眼下最紧要的事儿是要把大河的丧事办了,同时,还得照顾卧病在床的婆婆,三个儿子,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好在八岁的大儿子大龙懂事儿,在她忙得分不开身的时候,他还能帮着照看两个弟弟。大河出殡那天,天公似乎觉得让一个才三十出头的人奔赴黄泉而有些过意不去,意思意思洒了几滴雨,刚刚好湿润地面,送丧的人个个都踩了两大脚板的泥垫子,让人又忍不住多骂了几句:“这不长眼的天,干的都叫啥事儿!”

    大河的坟立在他爹的坟墓正下方,大河娘歪靠在大河爹的墓碑上,喃喃道:“他爹,你咋这么自私呢?大河四岁你就撒手自己快活去了,我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你就这么把他带走了?”

    秀娥挪到大河娘身旁,劝道:“娘!时候不早了,咱回去吧!”

    大河娘目光呆滞,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珠子像两个触不及底的黑窟窿,毫无生气。

    又过了大概半个钟头,秀娥再劝:“娘!您身体不舒服,要好好歇着,咱回去吧!”

    大河娘依然不理不睬,不言不语。

    所谓话不过三,当秀娥第三次开口,刚唤了声:“娘!”大河娘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下就把秀娥推倒在地上,眼里寒光闪烁,声声怨怼:“是你!都是你这个女人,我早说过,你属虎,命毒,克死了爹娘,不能娶进门,可大河死活不听我的劝,眼看着我喝农药都要娶你,到头来,就是这个下场!”

    大龙忙跑到秀娥身边,想把秀娥扶起来,可秀娥摇摇头,瘫坐在泥地上,一袭白衣上裹了厚厚的一层黄泥面。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多年来,婆婆对她百般挑剔,横看竖看都不顺眼,不是因为她娘家穷,嫁妆不体面,也不是因为她长得不讨喜,而是因为她命毒!在这个世界上,大河是唯一对她好的人,若是可以,她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大河的命!她如何能接受这样的指控?一直以来在婆婆面前谨小慎微,低首下心的秀娥终于发出了第一声反抗:“娘!您怎么可以这么说?”

    “我怎么可以这么说?”大河娘眼珠子都快迸出来了,她不敢相信,大河尸骨未寒,这个平时在她面前头都不敢抬的女人竟然敢回嘴了?“大河走了,你再也不用装可怜了是不是?你觉得自己翻身得解放了是不是?你克父、克母,又克夫,是不是连我也想克死?”

    大河失踪以来,秀娥没流过一滴泪,此刻,却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声泪俱下地道:“娘,您怎么可以这么说?难道我想大河走?要不是上有老下有小,我真想跟大河一起去了一了百了,再说,公公也走得早,难不成是娘克的?”

    “不许你欺负我娘!”五岁的二虎不太明白大人们的话,可看到娘哭了,他就觉得娘受欺负了,他要保护娘。他倏地横在奶奶跟娘中间,伸手挡了挡大河娘,大河娘霎时间没反应过来,一下没稳住摔倒在地上。

    “你……你……你们……”也许是因为秀娥过门来的第一次反抗,也许是秀娥对她克死大河爹的指控,也许是同时面对秀娥娘俩的指责,大河娘一时气上不来,身体抽搐了两下,不一会儿竟然就断了气。

    李大河七七那天正好是八月十五,那日的天气真称得上秋剥皮,燥热得人直想把皮都拔下来凉快凉快,整个陶镇被顶上白花花的毒日头给烤得没了生气,树木蔫蔫的,街道巷路里见不着半个人影,正当个个儿都躲在屋里摇蒲扇的时候,大河媳妇儿秀娥在自家伙房的松针柴堆上生下了她跟大河的第四个孩子,前三个都是儿子,他们两口子都盼着这一胎是个闺女,老天倒是如了他们的愿,只可惜是个死胎。往年到了中秋,知了早没了影子,那年却怪得出奇,它们似乎完全没留意到秋天已经到了,迟迟不肯离去,在树上“死了!死了!”地嘶声叫唤,一遍又一遍,无休无歇,直到太阳快下山了才渐渐消停。热气慢慢消散在夜幕里,大碗媳妇儿玉谷点上了马灯,火苗不旺,她拉开桌子抽屉,从里面摸出一把剪刀,把灯芯剪了剪,火苗顿时跳起了舞,一下子就蹿得老高。大碗媳妇儿转身正准备要关门的时候,突然见一个人影直直地杵在大门口,吓得她“啊呀”一声退了小半步。须臾,那个影子有气无力地唤了声:“婶儿”,大碗媳妇儿壮着胆子定睛一看,昏暗中,一张清秀的脸慢慢显现,原来是大河媳妇儿秀娥,只见她怀里抱着老三,在她身后,老大拉着老二的手。“大河媳妇儿是你呀!”大碗媳妇儿舒了一口气。

    “婶儿,我想麻烦您点事儿。”虽然就在跟前儿,可大河媳妇儿的声音却像是从无底深渊里飘过来似的,微弱单薄。平日里,大河在外打鱼,大河媳妇儿一个人不仅把婆婆和三个儿子照顾得妥妥贴贴,还把鱼档做得有声有色,镇上无人不知大河媳妇儿有双麻利的手,三下五除二就能把一条鱼拾掇得干干净净,一片鱼鳞都不剩下。那么能干的一个女人,如今成了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大碗媳妇儿也忍不住红了眼眶,说道:“傻孩子!邻里邻居的,说啥麻烦,有啥事儿你说就是了。”

    “婶儿,我要出去办点事儿,这仨娃儿能不能麻烦您跟叔帮忙照看一下。”大河媳妇儿请求道。

    刘大碗在东大街卖碗,李大河在东大街卖鱼,虽说都是东大街,可也隔了许寡妇油渣米粉,林木匠和陈记裁缝等好几个铺子,平日里交集并不多。大碗媳妇儿觉得有些意外,却也没多想,她本是个热心肠,更何况大河刚走,大河媳妇儿这么走上门来恳请她帮忙,她哪有拒绝的理儿?另一层里,她想当娘想了一辈子,可天不遂她愿,那会儿有娃需要照顾,她心里也巴不得能过过瘾呢!便满心接过老三,诚心道:“这有啥麻烦的!只是你看我这一辈子都没带过娃儿,只怕带不好。你要是放得下心,尽管交给婶子!”可大碗媳妇儿怎么都没想到,大河媳妇儿那一去便再也没回来,她真真正正地成了那仨孩子的娘。

    镇上的人有的说大河媳妇儿狠心,就那么把仨娃子往刘大碗家一送,自己安安心心地随大河去了。也有的说她好心机,瞅准了大碗两口子无儿无女,仨娃子,特别是才二三岁的老三让大碗媳妇儿带上几天,她哪里还舍得送去孤儿院?大碗媳妇儿却觉得一切都是天意,更何况,她答应了大河媳妇儿要照看那仨娃子的,怎么可以言而无信?为了收养李大河的三个儿子,大碗老两口几乎跑断了腿,好不容易才在上一年把领养手续办妥,选了八月十五前一天去派出所登记上了户。可谁也没想到,两个月后,六十五岁的大碗媳妇儿竟突然怀孕了!大碗媳妇儿说肯定是他们的善心感动了菩萨,才得了这个娃儿。这日,天作似的,正正的又是八月十五,娃儿就要出生了。

    李大河走后留下的三个儿子:老大大龙如今已经十一岁,个子比刘大碗还高出半个头,为人老实、认真、较劲儿、死脑筋,和年轻时候的刘大碗如出一辙,就连那三头牛拉不回的倔脾气都一个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碗亲生的。大龙跟在大碗身边三年,已经能帮着烧窑了;老二二虎年纪不大,干起活儿来也能顶半个大人,就是性子急,受不得半点气,还好打抱不平,隔三岔五地总要惹出点小麻烦。有一次,杀猪佬张大嘴喝醉了酒撒酒疯儿,推了刘大碗一把,二虎抄起扁担来就往张大嘴背上抽,好在他年纪尚小,力道不足,张大嘴险些没进医院,让刘大碗赔了不是还赔钱。大碗气得翘胡子,大碗媳妇儿却觉得大龙老实过了头,以后少不了受人欺负,有二虎在,也是好事儿;老三据说是在九河石洞桥的桥底下出生的,取名三桥。三桥平时不吵不闹,懂事儿听话之余还甚是贴心,是大碗媳妇儿的心头肉。大碗两口子白得了仨儿子,已经在梦里笑出了声,如今又要喜添一娃,这不是晚来福么?没想到他刘大碗也有今天!

    产婆已经进去里屋好一会儿了,刘大碗靠在黄竹椅上,瞧着啥都喜庆。左边,高大挺拔的柚子树上,青黄的沙田柚玉葫芦一般,挂满枝头,晃眼间,似乎每个玉葫芦里都蹦出来一个葫芦娃,白白胖胖的。再看右前方,金丝枣子被炙热的太阳烤成了锈色,一串串跟过年放的红炮仗似的,刘大碗好像已经听到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让他又紧张又激动。正前方的半亩地里,一边毛竹搭的瓜架上,水瓜、苦瓜、佛手瓜,瓜果累累;另一边,青红的辣椒、紫色的茄子、金黄的黄花菜,青葱大蒜,五彩缤纷,热热闹闹。

    然而,半个小时后,刘大碗已经坐不住了。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开始沿着粗糙的灰砖院墙转圈儿。刘大碗是天生长短腿,走起路来一步一歪,左摇右摆,镇上的人背地里称他刘大瘸子。最初的时候,他的脚步声听起来就像是被拉长了一秒的秒针,“踢——踏,踢——踏”,从后门口踏到大龙砍柴的木桩旁,到二虎码柴的柴堆边儿,再到枣树下,偶尔弯下腰帮着三桥捡几颗落在地上的枣儿,接着走过挂满沙田柚的柚子树,最后又回到后门。如此走了七八圈后,刘大碗的脚步声不知不觉变了节奏,一会儿是“踢踏踢”,一会儿是“踏踢踏”,时快,时慢。不到一个钟头,他已经在后院不知道踢踏了多少个来回了。他甚至还一度出现幻听,以为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他再三再四地跟大龙和二虎确认:“你们刚才有没有听到哭声?”大龙和二虎认真地侧耳倾听后都齐齐摇头,在一旁的三桥主动说:“爹爹,我也没听到!”

    日头已经爬到了头顶上,刘大碗愈发烦躁不安。大龙还在那儿“咚咚咚”地砍着柴,刘大碗疑心砍柴声会盖过娃子的哭声,便朝大龙喊:“大龙,别砍了!”大龙答应着放下了斧头,走到柴堆边儿,跟二虎一起,把散乱的毛柴扎成方便取用的大小,一扎一扎地靠墙角码好。可即便是扎柴码柴声,刘大碗也听不下去了,他向大龙二虎招手道:“你们都别弄了,过来歇会儿!”

    大龙似乎是个闲不住的,转身又去跟三桥一起捡枣儿了;二虎倒是停下了手上的活儿,小脑袋不时往屋里探,那神情比刘大碗还紧张;三桥小人儿一个,却最会看脸色。他瞅着他爹有些急躁,便赶紧从竹篮里抓起一把大枣儿,蹭蹭蹭地跑到刘大碗身边,小手一伸说道:“爹爹!给您枣儿!”

    “爹爹不吃,三桥自己吃吧!”刘大碗话音刚落,一声嘹亮的啼哭声贯穿屋顶,响彻秋日的天空,清脆,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