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女频频道 » 八月十五是清秋 » 2. 小名十五,大名清秋

2. 小名十五,大名清秋

    刘大碗盯着怀里的小人儿,左看右看,横看竖看,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千真万确,这不是梦,菩萨给他老刘家送来了一个闺女,这是他刘大碗嫡亲的亲闺女!

    三桥偏着脑袋瓜子瞅了好一会儿,问道:“爹爹,这是个啥?”

    刘大碗用粗糙的大手掌揉了揉三桥的头,笑着道:“傻小子!这是你妹子!”

    三桥似懂不懂,问刘大碗:“我的妹子?她叫啥名字?”

    刘大碗愣住了。许多年前他也曾想过,有朝一日,若是他有儿女,是不是也该承了他们老刘家的传统,给孩子起个跟陶瓷相关的名字,比如刘大陶,刘小杯什么的,然而,这个女儿得来不易,太过珍贵,怎么着都得给她起个像样的好名字。可是,他刘大碗碗做得多,认识的字却没几碗,这可真是难倒他了。

    “是哦!到底叫个啥名儿呢?”刘大碗自言自语道。

    “大龙,二虎,三桥,四妹……”三桥掰着手指念道。

    大家都笑了!

    “叫十五吧!”大龙突然开口道。

    “啥?”刘大碗转头望向大龙。

    “爹,今儿……今儿不是八月十五吗?要不……要不咱妹子就叫十五吧!”大龙平日里少言语,一心急就磕巴。

    “十五?”刘大碗重复了一遍。

    “十五好听,又顺口,爹,就叫十五吧!”二虎也附和道。

    “你们都觉得十五好呀?”刘大碗确认地问道。

    大龙跟二虎都把头点得飞快,跟小鸡啄食似的。三桥生怕落了单,也跟着点头道:“三桥也觉得十五好!”

    刘大碗低头凝视着闺女,轻声细语地问道:“闺女!哥哥们都说‘十五’好听,就叫你小十五,好不?”

    说来也奇怪,刚出生的女娃娃听了刘大碗的话竟然嗯了一声。刘大碗大喜,连连说道:“听到了吗?你们听到吗?她答应了!她也喜欢!”

    三个男孩儿也都兴奋不已,齐声回答道:“听到了!听到了!”

    “行!那以后就叫你十五了!”刘大碗当即决定女儿的小名就叫十五,至于大名嘛!他还得再想想。

    大龙和二虎相视一眼,笑了。

    转眼已经过了大半个月,十五的大名还是没着落。这日,刘大碗坐在大门口的青石门槛上,从兜里掏出烟袋,里面有半袋子切好的烟丝,一叠用废旧日历裁成的长方形烟纸和一盒火柴。最近有兴卷好的过滤嘴,价格贵死人不说,刘大碗觉得还远不如旱烟来得够味儿。他拣了一綴烟丝,拉扯均匀了,抽出一张烟纸,手一窝,烟纸变成了金元宝的形状,塞入烟丝,手指一按一揉一搓,两个来回,再用口水舔舔边,封上口,头尾在手心顿一顿,一支烟就卷好了。刘大碗又从烟袋里取出火柴,呲啦一声,火柴点燃了,橘黄的火苗扫过,烟屁股上顿时星火闪烁。刘大碗收了烟袋,选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歪靠在门柱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啊!”刘大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窑里忙活了一上午,一口烟进去,全身的骨头都酥软了。透过袅袅飘升的烟雾,远远的见一个人踩着黑色凤凰牌单车从街口转过来,银色铃铛在阳光下反射出闪亮的白光,刺得人眼睛疼。刘大碗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定定一看,弹簧座包上的人穿平整的白衬衫,衬衫的一半被扎进了束着棕色牛皮皮带的蓝色工装裤里,裤子笔挺有型,熨斗熨出来的那条直线远瞧着还有些反光;梳三七分头,鼻梁上架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那不是镇上小学的张老师吗?刘大碗先是一愣,登时往自己脑门上一拍:“唉哟!我这榆木脑袋,咋就没想到他呢!”巧的是张老师正是往刘大碗铺子里来的,快到门口那会儿,张老师慢慢收紧刹车,左脚立定在脚踏上,右腿像跳天鹅舞一样向后优雅地扫了一百八十度,然后缓缓着陆。

    “哟!张老师来啦!”刘大碗老远就迎了上去。

    张老师虽是外地人,可来陶镇教书已经十几年,娶的媳妇儿算起来还是刘大碗的远房侄女儿,他唤了刘大碗一声叔,便下了车,他把单车推到墙边,踢下撑脚,靠墙停稳,对刘大碗道:“叔您今儿在家啊!还以为您在窑洞里呢!”

    “我这刚回来!”刘大碗招呼张老师进了屋,从抽屉里摸出一包过滤嘴,把一根烟抽出一截,再整包递到张老师面前。虽然刘大碗自己不爱抽过滤嘴,可现在就兴这玩意儿,再说,打开门做生意,免不了人情往来,所以他时不时也会买上一两包,纯粹就是为了招呼客人用的。

    张老师伸出双手推辞道:“叔您别客气,您知道我不抽烟的,所以也没能给您敬烟,今儿放假,就想过来看看您这儿有没有上新货。”

    “瞧我这记性,忘了你不好这口了!”刘大碗习惯性地自己抽出一支,才意识到不是旱烟,想再插回去,可那包烟是新的,二十根烟本来排得满满当当的,抽出一根后,剩下的十九根似乎都松了一口气,把原来的空位都被霸了,刘大碗试了好几次都插不回去,只好暂时夹在耳朵上。

    整个陶镇都知道,张老师有三大喜好:一好拉二胡;二好写大字;这三好呢!就是瓷器。陶镇虽不像以前,家家户户都烧陶,可像刘大碗这样坚持着的还是不少,毕竟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哪能说断就断。张老师看遍了陶镇所有的瓷器铺子,大小不下二十家,有的擅陶,有的擅瓷,有的攻釉,有的攻彩,各有所长,然而,他始终觉得,不管是泥料、工艺还是火候,刘大碗家的都是一等一的好。刘大碗是个出了名的死脑子,过不了自己眼的货宁愿砸了也不会摆出来卖,在别处常见的毛口、变形、气泡、棕眼、缩釉、积釉和剥彩等问题,在刘大碗这儿绝对见不着;在别处买瓷器要精挑细选,才不会买到瑕疵品;在刘大碗这儿也要精挑细选,选的却不是品质,而是釉彩。刘大碗的碗每一套都不同:青花、斗彩、珐琅、梅子青、孔雀绿和釉里红,不同时间、不同颜色,不同花样,没有规律可循,一切全凭刘大碗一时兴起,随心、随意、随性,能买到啥也就只能随缘,所以,张老师有空了就会过来看看。

    刘大碗家的铺子说是铺子,其实就是堂屋隔出来一丈宽的地儿,要不是门口挂着“大碗瓷器”四个大字招牌,路过的压根儿看不出这是间铺子。铺子里东西不多,左边堆碟碗,右边堆瓶罐,有啥东西,一眼就瞧清楚了——没有新货,张老师有些失望,随口问道:“叔,您这儿快半年没上新了吧!”

    刘大碗点点头道:“是呀!这不前阵儿你婶儿有身子,需要照顾,这会儿又在坐月子,实在抽不开身呀!”

    张老师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自责道:“哎呀!看我只顾着说瓷器了,还没恭喜叔呢!听说是个姑娘?”

    “是个姑娘!”刘大碗心里的喜悦全写在脸上。

    “姑娘好呀!再加上大龙、二虎和三桥,这一下子儿女齐全了,叔这可真是晚来福呀!”张老师道。

    “可不是呢!大伙儿都这么说!”刘大碗笑着把烟从耳朵上取下来,手在衣兜里摸索了半天没找着火柴,又把烟夹了回去。

    “那叔您先忙您的,我今儿过来要买个斗碗,先挑挑花色。”张老师说着便要向前,家里装汤的大斗碗被他媳妇儿不小心打碎了,他今天无论如何也要买个斗碗回去,不然汤都没得喝了。

    “哎哎……!你等等。”刘大碗忙拉住张老师说道,“这些都是平常货,你等着,叔给你拿好的。”

    “真的?”张老师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合着您这外头摆的都是做样子的,好东西都藏着呢?”

    “那可不!”刘大碗呵呵笑着,拍了拍张老师的肩膀道,“你等着!”说完便一瘸一拐地进里屋了。做碗刘大碗是一把好手,可要说做生意,他可远比不上他弟弟刘二碗,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那天生的长短腿,虽说不痛不痒没啥影响,可总归不大好看,因此,以前但凡要露面的活计儿都轮不到他,外出送货就更不用讲了。所以,他爹刘大盘做生意的本事刘大碗半点儿没学会,他就天天埋在窑炉里,整日研究着泥胚,窑温,描花和釉浆,也正是因为这样,刘大碗不仅实实在在地承了他爹的手艺,还青出于蓝了。

    正午的阳光刺穿木柱窗上积满灰尘的蛇皮袋,倾泻出一柱柱如舞台聚光灯似的光线,吸引万千尘埃在里面旋转舞蹈,光线在碟碗瓶罐上描绘出或深或浅,或大或小,形状不一的图案,宛若铺上了一层薄薄的淡彩。柔和的光线,多彩的瓷器和灵动的尘埃在这个寂静的午后演绎着一场盛大无声的舞台剧,优美而又淡雅,张老师看得出了神,直到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走近,他才回过头来。

    当刘大碗把一副青花大碗一字儿排在桌上时,张老师眼睛都直了。但见碗壁轻薄如纸,色泽透亮,润白如玉,斗彩缠枝精致如许,张老师走近了弯下腰,兰花指对着碗沿轻轻那么一弹,“叮!”的一声拉了老长老长的尾音。“叔!您这宝贝得多少钱呐?”张老师说话的时候,眼睛一刻也没离过那副碗。

    “这副碗啊!不卖!”刘大碗故作玄虚地道。

    张老师把眼睛从碗上缓缓移开,望向刘大碗,脸上的表情扭曲了不止一两下,心想你这是逗我玩吗?不卖你拿出来干嘛?

    “你要喜欢呐!就送给你了。”刘大碗接着道。

    张老师眼一开,立马挺直了腰,忙道:“那怎么行!”

    “这有啥的?我不是刘大碗么?再烧就行了!”刘大碗拍拍胸脯,一脸豪爽。

    张老师直摆手道:“不行不行!这可不是一般的东西。”

    刘大碗趁机招呼张老师在朱红条凳上坐下,认真道:“我这儿还有件事儿想请你帮个忙。”

    张老师心里暗忖:“就知道没那么好的事儿!”可面上还是说道:“叔您先说说是啥事儿,我也不一定能帮得上。”

    “是这么个事儿,这不你婶子生了个姑娘么?你叔我在碗上画彩行,依葫芦画瓢画字儿也还行,其他的可就真难为我了,你学问大,所以想请你给起个像样的名儿。”刘大碗郑重其事地道。

    张老师松了一口大气,微笑着道:“嗨!我当啥事儿呢?您开口就是了!”

    “那就麻烦你了!”虽说张老师是晚辈,可求人办事,客气话也是要说的。

    “这名字是一辈子的事儿,算个大事儿,您容我想想。”张老师站起身来,背着手在铺子里绕了个圈,倏然止步道:“叔,都说人如其名,最好能先看看长相。”

    刘大碗连连点头称是,转头对着后院喊:“大龙!”

    转眼,大龙跑了出来,见到张老师在,毕恭毕敬地唤了声张老师。

    刘大碗着急地对大龙道:“快去,把你妹子十五抱过来!”

    “俩小子在学校还算听话不?”趁着大龙绕到里屋去抱十五的空档,刘大碗给张老师倒了杯水。

    张老师笑一笑道:“叔您这俩儿子您还不了解吗?一个闷葫芦,老实巴交,被人欺负了也半声不吭;一个响炮仗,脾气火爆,一点就着。”

    刘大碗也笑着摇头:“拿他们没办法,特别是二虎那小子,一不留神就犯事儿。”杀猪佬张大嘴背上的伤还没好,前两天他又跟大龙的一个同班同学,名叫赵建成的打了起来。为的是放学时赵建成笑话他爹是刘大瘸子,还模仿刘大碗一脚高一脚低的走路,那滑稽样引得其他同学哈哈大笑。二虎气不过,威胁人家道:“你敢再叫一遍,再做一遍,信不信我揍你?”那赵建成比二虎大二三岁,个子比他高出一个头还有多,当然不怕他,一连唤了三声刘大瘸子,又像拉线木偶一样,走一步摇一下肩膀,短了两寸的右脚还夸张地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动作虽然做作,却准确地抓住了精髓,不去演戏真是可惜了个好苗子。二虎怒火中烧,一脚踢在人家小腿上,却没想到那赵建成是个中看不中斗的,竟然一下就跪倒了,不巧右腿正好扑上了一颗尖头石子,膝盖顿时被戳出一个窟窿眼,血流不止。赵建成爹娘闹到家里来,刘大碗又是赔钱又是赔礼道歉,才把事儿给了结了。

    张老师安慰刘大碗:“叔您也不用太担心,那小子本性不差,没坏心思,就是不够沉稳,兴许大点儿就好了。”

    “那倒是,别人不招他,他绝对不是个自个儿找事儿的,希望真能像你说的,大点儿能知道轻重厉害。“刘大碗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了大半杯,“话说二虎长相随他娘秀娥,性子却跟他爹大河一模一样,急得很,大龙正相反,长相像大河,性格随秀娥,人老实,只知道闷声不响地干活儿。”

    “确实是。”张老师认同地点了点头。

    刘大碗叹了口气道:“大河那一走整个家都散了!”

    “唉……都是那场洪水给闹的。”张老师放下水杯,也长叹了一口气,“这仨小子也怪可怜的,好在有您跟婶儿。”

    “不然还能咋地?我原想着我跟你婶儿都这么大把岁数,没几年日子了,要是大河那两个堂兄弟能照顾这仨最好,可他们谁也不愿意,只顾着抢大河留下的那屋子和鱼档了。”刘大碗言语间透着愤怒。

    张老师摇了摇头,不予评论。

    “大河媳妇儿临走前特地把仨小子托付给了我们,哪能不管呢?到时候去了阴曹地府,可怎么向他们两口子交待呀!是不?”正说着,这边大龙已经把妹妹抱了出来。

    都说刚出生的孩子丑,可这娃儿要鼻子有鼻子,要眼有眼,样样儿都刚好,正可谓是多一分多了,少一分少了,跟个做岀来的瓷娃娃似的,张老师细细端详后禁不住夸道:“不愧是叔的闺女,长得跟叔您家的碗一样精致!”

    刘大碗乐得合不拢嘴,连声道:“好在没像我,像我烧的碗好,像我烧的碗好!呵呵!”

    张老师沉思片刻道:“这姑娘生在中秋节,又长得这么清秀,要不叫清秋怎么样?”

    “清秋?清……秋!”刘大碗口中念了两回,觉得这清秋两个字简简单单,听着也舒服,是个不错的名字。怎么着也比他媳妇儿起的强,说啥给女儿起名叫中秋,那以后长大了,还不得被人“中秋节,中秋节”地当笑话喊?

    “如何?”张老师注视着刘大碗问道。

    刘大碗心意已定,当下一拍桌子道:“好!清秋好!还是文化人起的名字好听!就叫清秋!”

    为了表示感谢,刘大碗坚持要把那套青花大碗送给张老师当谢礼,本是大好喜事儿,张老师自然也不推辞,乐滋滋地收下了。回去的路上逢人都说刘大碗的闺女长得精致,跟他手中那套青花大碗似的,名字是他给起的,叫清秋。

    “清秋!清秋!清秋!”刘大碗抱着女儿在屋里踢踏踢踏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嘴上念了一遍又一遍,越念越满意,越念越得意。他觉得,再没有比清秋更合适的了,他女儿就该叫清秋,清秋这俩字就是属于他女儿的。